玉漱的言下之意,是允禮錯認蓮心偷了宮裏的飾品,故此在質問。蓮心眼睛紅腫,該是哭過了。
襲香有一瞬間的恍然,拈著巾帕,含笑道:“王爺,這兩個原是鍾粹宮的待選秀女,犯了錯被罰到辛者庫做勞力。雖然莽撞些,但本性純良,妾還是知道的。還望王爺看在妾的份上,不要追究了吧。”
允禮幽深的目光落在蓮心身上,凝視了很久,“是本王錯怪了你,起來吧。”很輕很輕的嗓音,帶著三分凋零的落寞。
襲香聽在耳畔,心尖兒就是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心道在進宮前就聽聞十七王爺是京城諸位皇子間的翹楚,此一見,果真是姿容出眾、儀表堂堂,不知道要讓多少女孩兒揉碎了芳心呢。
這時,玉漱已經扶著蓮心站起來,然後恭恭敬敬地伸手去接允禮遞過來的玉墜,卻見他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蓮心,眸似幽潭,含著欲言又止的失望和酸楚。玉漱飛快地看了襲香一眼,見她正朝著身側的奴婢吩咐著什麼,並未留意這邊,心裏頓時鬆了口氣,而後不禁又替這兩個人感到惋惜。
“啟稟王爺、謙貴人,奴婢等要即刻趕回辛者庫去,請恕奴婢等告辭。”玉漱適時地斂身。
襲香原本也不打算在廣儲司待太久,隻是為了挑選幾匹宮緞,聞言,擺了擺手讓她們離去。
允禮看著蓮心不僅刻意回避自己的視線,更是頭也不回地走掉,心頭一緊,從未有過的酸楚和失落竟是瞬間填滿了內心。
襲香在廣儲司挑選了好半天,選好其中幾匹宮緞,就領著一眾宮婢施施然回殿裏了。其實雪緞和妝緞都是宮裏麵用來做衣料的緞子,很普通,哪裏用得著親自來挑呢?廣儲司的緞料都是統一的宮廷織造,從織製到漂染,無不是精細到極致,織成的布帛無論質地、尺寸、顏色,具是相同。襲香非要走這一場,就是想在太妃娘娘麵前,多攢一些撫養小公主的資格和資本。
自從雲嬪被貶到北五所後,襲香就再也沒去看過李傾婉,更不用說還會給她說情。以前總是將饒恕和釋放李傾婉的話掛在嘴邊上,現在她卻連一個字都不再提,隻將全部心思放在如何討好小公主的事情上。
此時,勤太妃正坐在敞椅上喝茶,是宮裏儲備的雲南進貢的普洱,味道香醇。有宮婢倒掉第一杯,再沏上水而後倒入碗裏,悠悠香氣沁人心脾,碗中的茶色成磚紅色,剔透晶瑩。
“本宮這兩天一直在想小公主的事情。她一日日大了,哀家年事已高,沒有太多心力照顧她,該是有個年輕的宮妃代為照料才是。本宮想來想去,應該沒有人比婉嬪更加適合的人了,畢竟她是惠寧的親生額娘。”
小公主已經被賜名愛新覺羅·惠寧,正式記入宗室玉牒,待及笄成人後,便要封為多羅格格,可見皇上和勤太妃對宮中唯一一位公主的寵愛和封賞之重。
襲香正坐在對麵拿著小錘一點點鑿著核桃,聞言,手頓時停了下來,“太妃娘娘是想放了婉姐姐?”
“哀家是有這個打算,不過總歸是犯過錯的人。謙貴人,哀家想聽聽你的意見。”
陽光很足,透射進來有些刺眼。奴婢將窗上的垂紗放下來,襲香注視著她們的動作,眯起眼,目光又回到手裏的核桃上。
“太妃娘娘要赦免婉姐姐,妾自然是讚成的。”她未抬頭,剝出一小塊核桃仁,碼放在小碟裏,“可自從出了雲姐姐的事,妾的心裏就總是難安。先是生身額娘置女兒的生死於不顧,再後來暫代額娘又壞心腸地投毒,一來一回,最難受的其實就是小公主。她現在還小,不至於造成什麼陰影,將來若是大了,再出現類似之事,恐怕好好的女孩兒都要生出鬱結了。”
“你也不讚成……”
襲香聽到那個“也”字,不禁心頭一動,繼續道:“妾不敢有任何置喙。隻是覺得,倘若婉姐姐出來之後能痛定思痛、改過自新便罷,倘若不能,再去找一個人代為照顧小公主,恐怕就是很難的事了……”
孩子一旦大了,自然會對身邊照顧的人產生依戀和依賴。皇子是生來就要被儲秀宮撫養的,於是在皇女這邊就多了幾分憐惜和縱容。親生額娘尚在,總不好讓旁的後妃代替撫養,勤太妃就曾經是暫代額娘,並且一手將當今皇上撫養長大,其間情由,她比任何人都懂。
襲香的一番話顯然是讓她產生了共鳴,勤太妃撫著手背,輕聲道:“你說得沒錯,婉嬪已經犯過一次錯,險些讓哀家的小惠寧喪命,哀家不能再冒這個險。”
襲香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隻想著如何一心一意去妥善處理那小妮子,若論輩分,她可是自己的外甥女呢。
沒錯,李傾婉是她的表姐,同樣是後宮的妃嬪,且有著比她更高一級的品階和家世。而更重要的是,李傾婉擁有一個自己永遠都難以匹敵的獨厚條件——是愛新覺羅·惠寧的生身額娘。永遠身在北五所便罷,倘若將她重新請回宮裏,不是給自己添堵麼……
表姐放心,就算表姐一直關在北五所,妹妹也會代為照顧小惠寧的,畢竟那是皇家的女兒。從表姐的身邊轉到雲嬪的手裏,很快又會到我的長春宮裏麵,我會比你們都更妥善地安置她。不像表姐,連一個額娘都當不好,直到將自己弄入冷宮。
襲香出現在北五所的時候,已是隔日的晌午。她剛到,看守的嬤嬤就送飯過來,一個簡單托盤上麵擺著粗瓷碗盛的粥、兩個饅頭和兩碟小菜。
“婉嬪姐姐隻是一個人,吃得了這麼多麼?”襲香睨著目光,不鹹不淡地看了送飯的嬤嬤一眼,“太妃娘娘是個勤儉之人,若是看到北五所裏麵都如此浪費,恐怕是要堵心的吧?”
那嬤嬤一哆嗦,這謙貴人的態度不知怎麼來了個大轉彎,急忙點頭哈腰地賠罪,並領命下次定將膳食減至一半。
李傾婉坐在雲腿桌前,冷冷地旁觀著她的一言一語,直到托盤擺在桌案上,才拿起筷子夾了兩口小菜,可真鹹。
“你借我的手得以進到宮城裏博得品階,現在不僅不知感恩,反而落井下石。姨丈生的好女兒,果然是寡情絕義、六親不認,在這一點上,我是自愧弗如。”
從頭至尾,倘若沒有軍師在背後指點,從最初的接近雲嬪、成功地離開鍾粹宮,到後來住進鹹福宮、利用小公主引起勤太妃的注意、引雲嬪進入圈套,一係列的籌謀看似簡單,實則精準得環環相扣,任何一個細小環節的疏漏,都可能導致襲香這個剛進宮闈的人失足而落、萬劫不複。然而李傾婉畢竟是在宮裏麵浸泡出來的娘娘,對付人的種種手段也都帶著明顯的宮闈痕跡,沒有幾年宮中曆練是絕對想不出來的。正是如此,讓襲香深刻地感受到了李傾婉的手段和機謀,深知其厲害,更加不能放虎歸山,為自己帶來後患。
“表姐曾經跟我說過,後宮裏麵多的是精於籌算智詐的女子,想要安穩地待下去,必定要夾著尾巴做人。我做到了,而現如今,我將這句話原原本本地送還給表姐——北五所是個安生地兒,雖清苦卻不至於難捱,若是表姐安安心心地待著,我自然會念及親戚之情,對表姐的日常起居多多加以照拂,如若不然……”聽說先帝在位期間,北五所裏就曾走過水,景祺閣至北被大火毀於一旦,更是殃及到裏麵的幾位廢妃,不是麼……
襲香不再多言,撣撣裙裾,給了李傾婉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後就施施然地跨出了屋門。留下身後的李傾婉一動不動地捏著茶盞,手指徐徐收緊,眯著的眼睛裏浮出一絲陰鷙和怨恨。
(2)
宮裏麵的畫師定期要給待選秀女畫小像,鍾粹宮裏麵仍有諸多未被輪上閱看的秀女,都是一些旗籍中身份地位偏低的。轉眼已經進宮三四個月,做夢的同時又感覺到甚是無望,臉對著如意館裏的畫師,都擺不出笑模樣,其他人站在一側,更是連連歎息。
封秀春也沒忘記玉漱和蓮心,叫上了她們兩個畫了像,即使不能呈到乾清宮,也能留作存底,萬一哪天魚躍龍門也好留個念想。隻是跟雲嬪約定的兩個月之期早已過去,此時雲嬪被打入冷宮,身邊便是連個伺候的宮人都沒有,誰去辛者庫傳這個旨呢?她們兩個人貌似被無限期地留在了那裏。
十月初五這日,有更多的掛緞和鋪毯被送到了辛者庫,連縫縫補補的活計都增加了許多,更有許多製作醬醋和餌餅的雜事堆了過來。
玉漱剛從鍾粹宮畫像回來,便驚訝地發現,此幾日下來,連殿裏的一些待選秀女都活潑了許多,無時無刻不見描眉畫目、梳妝貼紅,惹得宮殿裏到處彌漫著濃濃的脂粉香味兒,於是好奇地探問,卻道是皇上要回宮了。
十月初七,歸期即準。
原本暑熱之際正好是到熱河行宮避暑納涼的時候,可自從當今聖上登基至今,還沒有哪一年去過,都是在酷暑難耐的乾清宮或是暖閣裏麵挨過一季又一季,政務堆積如山,便是連木蘭圍場都免了。隻有當各地來使進京覲見,才會偶爾在行宮裏接待,一並處理政事,而後並無逗留地回到宮中。
自從九月中,禦駕一行去熱河行宮接待蒙古來使,至今已有半月之久。勤太妃想念得緊,又擔心時日已長,皇上遠離京城無法自顧身體,特地命禦膳房新製幾道補品,等著皇上回來好好補補身子。又擢命將乾清宮裏的物件擺設更替一新,日日熏香灑掃,無處不精細。
隨著歸期已至,城中百官身著品服頂戴,在午門前列隊相迎。有太監穿插其中,不斷囑咐著何處跪、何處退,何時行禮、何時啟事,種種儀法不一。更有百姓臨街簇擁歡迎,兩側具是鮮花著錦、鳴鑼開道,等到明黃的旗幡先行而來,緊接而至的皇家車隊威武雄壯,跟在兩側的是皇家衛隊,銀鎧戎裝、鮮衣怒馬,好不威風。
蒙古來使哪裏見過這般盛況,隻坐在雕木懸寶的皇家車乘裏麵,便足見其泱泱大國之威、盛世榮昌之景,直看得目瞪口呆、仰慕而自鄙。
且不提廟堂上諸事,單是宮城裏麵已是布置得榮錦非常,宮人們緊張而忙碌地準備著,各處宮殿妃嬪更是翹首以待,隻是不知最初的恩典能落在誰的頭上。可讓她們失望的是,皇上一回到宮中,先是命人安置了蒙古來使,而後便紮進了西暖閣,徹夜批閱奏章,等到暖閣裏的燈盞熄滅,天都大亮了。
而隔日,更有一道諭旨讓宮裏諸人出乎意料——婉嬪被赦免了,從北五所裏得以回到景仁宮。
襲香此刻正側坐在軟榻上喝著補品,聽到宮婢的稟報,猛然嗆了一下,手裏的燉盅更是脫手灑了一身。奴婢們手忙腳亂地幫她擦拭,卻是被狠狠推開。
“你們可有聽錯?皇上真的讓婉嬪回宮了?”
胸襟前一大片汙跡,滾燙已然不自知。襲香目露陰狠,難以置信地瞪著麵前的宮人。
“千真萬確,是奴婢親眼看著蘇培盛蘇公公拿著聖旨去北五所裏接人。景仁宮像是早得到了消息,清理灑掃得幹淨。奴婢回來的時候更是聽說,冰雁也從浣衣局裏放出來了。”
襲香仿若無力,整個人跌在軟榻上,怎麼會這樣……
景仁宮裏麵已經熏好了香,冰雁拿著銅箸劃撥著雕花銅爐裏麵的香餅,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回過身去,在瞧見自家主子的一刻斂身而拜,豆大的淚珠卻是簌簌滑落,“娘娘……”
李傾婉輕挽雙手,簡單發髻,已經很久都沒正經梳洗過了,散發著一股酸腐的味道。僅是一件粗布麻衣,卻仿佛身著麟華鳳袍,李傾婉端著神色、端著步子,等跨過門檻,堂皇富麗的殿堂,仿佛如隔世般闖入眼簾,猶如夢中。
“奴才已經命宮人們將殿裏打掃一新,,灰塵蒙不住雙眼,娘娘此番重回殿裏,奴才在這兒給娘娘道喜了!”蘇培盛笑容可掬地說完,撣了撣雙袖,煞有介事地單膝跪地。這是宮中官品最高的太監、宦官之首,然而李傾婉微仰著下顎,卻是受了他的這一拜。
“想當初,奴才跟著皇上進到宮裏麵,弄錯了玉碟,險些有發配之禍端,全因著娘娘在皇上跟前求情、死命回護,才得以保全。奴才這番算是報答了娘娘的聖恩,而後橋歸橋、路歸路,娘娘可要好生走得穩當才是。”蘇培盛說罷,朝身後招了招手,須臾,有太監領著一個小女孩兒跨進了門檻。
“大妞兒……”李傾婉在瞧見小公主的那一刻,眼淚刷的一下淌出來,上前抱住朝自己跑過來的孩子,緊緊摟進懷裏,再沒法端著禮數,失聲痛哭起來。
“娘娘,皇上說娘娘所犯之罪過,本不應該草草了事,但念及惠寧公主年紀尚幼,需要母親在側的份上,特地網開一麵。皇上他希望娘娘能從此安安靜靜地待在景仁宮裏麵,恪守婦道,盡撫育教導之責。”
李傾婉摟著女兒,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片刻,跪在地上,朝殿門的方向深深叩首,“臣妾定當潛心悔過,不負皇上厚恩。”
等李傾婉在殿裏沐浴更衣、梳妝妥當,就帶著小公主去暖閣、壽康宮處一一謝恩。
進宮三年,享受過尊崇、領略過奢侈,再堂皇的宮殿、再美的勝景,已然無甚感覺,便是那宮城中的一磚一瓦,都看遍了、看厭了。然而此番在北五所裏走過一遭,就像是再世為人,該收回的恩惠已然收得,接下來便是有仇報仇了。
隔日,恰逢幾位公主進宮來給勤太妃請安。都是出嫁了的皇女,雖不是皇上的嫡親妹妹,卻仍享受著榮盛的待遇,悉數住在京城裏麵。其中身份最高的一位,卻是先帝的養女、恭親王常寧的嫡長千金,也是唯一一位並非帝後親生卻被禦賜固倫封號、比皇後之女地位更高的親王府格格、固倫純禧大公主愛新覺羅·康雅。
她是所有皇室宗親中年紀最大的一位公主,很多人都說,正是因為有她的來臨,康熙帝的幾位阿哥和格格才得以降生、得以平安長大。因為在她進宮之前的幾位皇子、皇女都夭折了,禮部算了八字,將這位小格格選進宮,自她成為皇帝的養女兩個月後,榮妃的固倫榮憲公主就降生了,一年之後,皇太子、端靜公主、誠隱親王奇跡般地相繼降臨人世。是她將意想不到的福氣帶進了紫禁城,皇室香火才得以延續下來。
她是先帝跟前最為矜貴的大公主,更深得已故孝莊太皇太後的喜愛。到今一朝,皇上也待其為嫡親阿姐,諸般封賞,從不曾有半點怠慢。
此時的禦花園中,襲香正領著宮婢采集新鮮花瓣。她的身前站著一個奴婢,不知在細細稟報著什麼,襲香側耳仔細聽著。
幾個歸寧的公主正從壽康宮出來要往西六宮去,正好經過禦花園,遠遠地瞧見那一抹豔麗的身影。襲香跟前的奴婢已經稟告完畢,退至一側,襲香的手隨意拂過麵前的一簇花草,卻被上麵的倒刺刮了一下,不見血卻生疼,皺著眉收回手。
“回去將府裏的那些牛乳都清理一下,小格格大了,並不需要那些東西。”康雅側眸,朝著身側的奴婢吩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