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秀春一滯,片刻,卻是歎了口氣,“蓮心小主,你先起來。蓮心小主以為,這件事情查清楚了,玉漱小主就能平安無事?”封秀春扶著她的胳膊,苦笑著搖頭,“即使最終查明玉漱小主果真是恢複了旗籍的,然而,從內務府到戶部,再到宗人府,這麼一來一回,少說也有半月之久。而奴婢剛剛接到通知,太妃娘娘要從明日開始,讓宮中的妃嬪輪流主持選秀的事,每日安排二十人。小主你算一算,半月之後,就算玉漱小主回到鍾粹宮,又能怎麼樣?也是已經錯過了選核的機會。輪入下一屆,又是三年的時間。”
蓮心腳下一晃,險些摔倒。
玉漱……
鹹福宮在西六宮的最北側,隔著一道禦花園,正好與景仁宮遙遙相望。
但相對於景仁宮的氣派和堂皇,鹹福宮卻略遜一籌。正殿僅是麵闊三間,黃琉璃瓦廡殿頂,前簷明間安置扇門,其餘為檻窗,室內井口天花。前有東西配殿各三間,硬山頂,各有耳房數間。
兩宮東西兩側的位置和比照,宛若裏麵住著的兩位女子,同年進宮選秀,被封為同等品階,從此便注定糾纏一起,爭鬥在一起,不死不休。
武瑛雲坐在寬敞的寢殿裏,桌案上擺著燉盅,她捏著一枚纏枝瓷羹匙,舀了一口荷香蓮子露,入口即化,齒頰留香。
“你是本屆的秀女,年紀應該超不過二八,哪個旗的?”
堂下的少女跪著許久,她方才悠悠地開口,香露咽下喉一些,尚有餘含在嘴裏,隨著輕婉的嗓音吐出,一字一句,呼氣如蘭。
“回稟雲嬪娘娘,奴婢族姓紐祜祿,賤名……蓮心。”
武瑛雲聽到那姓氏,睨下目光,端詳了她半晌,輕笑著搖了搖頭,“倒是可惜了,倘若你的家中不是破落了,恐怕等你進宮之後,比本宮的地位還高著呢。”
蓮心朝著她叩首,“奴婢卑賤命數,萬萬不敢有何種念想。娘娘才是萬金之軀,豈是尋常女子能夠望其項背的。”
武瑛雲一笑,“你倒是很會說話。知道本宮為何讓你過來麼?”
蓮心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那隱在袖中的手因緊張,攥得有些緊,手心裏滿是潮汗。
武瑛雲將羹匙放在粉彩小碗裏,將蜷在炕床上的腿放下來,搭在玉石腳搭上,即刻有伺候的奴婢給她捶腿。
“那日在禦花園,假山後麵的……是你吧!”
蓮心猛然抬頭,瞪大了眼睛看她。
武瑛雲的臉上染了一抹笑,俯下身,掐了掐她的下頜,“本宮再不濟,也還是看得見那樹梢上掛著一隻紙鳶的,可惜,像婉嬪那樣精於算計的人,卻偏偏忽略了近在眼前的東西。還有你,真是不該啊,目睹了那樣的秘密之後,還要將紙鳶拿回去。你可知道,如果你不拿,本宮或許就不知道是你了。”
蓮心咬著唇,眼睛裏透出一抹懊悔。
沒錯啊,粗糙的手工紙鳶宮裏本來就少見,順著一查,想查出來並不難。當時她隻一心想著要讓玉漱開心,卻忘了,那東西很可能要給她們兩個招來殺身之禍。
“娘娘,奴婢對天發誓,那天的事情,奴婢未嚐向旁人透漏半分。”蓮心貝齒輕咬,咬出的是幾分哀求和淒楚。
“本宮當然知道。否則,你以為依著婉嬪的性子,若是聽到一絲風言風語,還會留你到現在麼?”武瑛雲輕輕放開她,然後將雙手對頂在一起,雙肘搭在雲腿桌上,“但本宮當日被她擺了一道,倘若不是僥幸,恐怕此刻已經身在冷宮。本宮咽不下這口氣。所以現在,本宮有件事想讓你去做。”
武瑛雲說完,讓一側的奴婢將一瓶藥交給她。
“這是……”
雕花纏枝的小瓷瓶,胭脂釉色,拿在手裏,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清甜味道。
武瑛雲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嗓音定然,“本宮要你,去接近婉嬪。”
她一直都知道,打從自己在花庭裏給過那些秀女下馬威,李傾婉就開始拉攏她們。尤其是那個耿佳·玉漱。善意也好,歹意也罷,麵前的少女,就是在鍾粹宮裏跟耿佳·玉漱最親近的人,盡人皆知。而現在,耿佳·玉漱被關了起來。
她太了解李傾婉的脾氣和秉性,如果此刻有人因此去求她,李傾婉斷然不會置之不理,卻不會真管。隻會明麵上將求情的人留在身邊,以示仁慈寬厚。
“而你一旦接近婉嬪,就等於有機會接近小公主。到那個時候,你就要讓這瓶藥發揮最大的效果。”
蓮心捏著藥瓶的手陡然收緊,有些愕然地抬眸,“娘娘的意思,是讓奴婢去……”
武瑛雲留意到她的神色,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本宮不是想要你害小公主。畢竟本宮尚無所出,更何況,也沒必要去謀害一個格格。”
“奴婢資質鄙陋,承蒙娘娘錯愛……”蓮心朝著她俯首,低聲道。
事已至此,她自知已無法推拒,然而這一刻,心裏卻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即便不是毒害,也是一樁算計。像這麼諱莫如深的事,雲嬪卻是撇開心腹之人,偏偏找的是一個僅有幾麵之緣的秀女。
武瑛雲仿佛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淡笑道:“這件事,非由一個沒有勢力背景的人做不可。否則李傾婉絕對不會讓一個宮裏的老人兒,隨便接近小公主。”她說罷,眸底閃過一抹幽然的笑意,“本宮一向很有耐心,放長線,才能釣到大魚。而且你放心,事成之後,本宮自然會在閱看中將你留下。屆時若有機會得見皇上,本宮也會保下你。此後平步青雲,飛上枝頭,就會是一朝一夕的事。”
蓮心聽到此,心思一動,“娘娘,奴婢想……”
武瑛雲忽然抬起手,止住了她後麵的話,“本宮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求本宮放了耿佳·玉漱。對麼?”
蓮心使勁點了點頭。
武瑛雲唇畔一抹笑,像是正等著她的這個意願,後麵的話也隨即一字一頓地吐了出來:“可若本宮讓你選呢?救人和飛升,你隻能選擇一樣,又當做何結論?”
蓮心毫不猶豫地道:“奴婢隻求娘娘饒過玉漱。”
這樣決絕的回答,沒有一絲矯情和取舍。武瑛雲目光一滯,有些難以置信地盯著她,連眼眸都不眨一下,很想從她的眼睛裏找到哪怕一點兒的後悔和遺憾。然而,沒有。那樣清澈而誠摯的目光,好像自打她進宮之後,就再沒看見過了。
武瑛雲望向窗外,目光漸漸變了,變得滄桑而幽遠,半晌,幽幽地道:“你放心,事成的那一日,就是耿佳·玉漱走出北五所之時。”
蓮心離開鹹福宮時,已經過了酉時。
夜色靜靜地彌漫上來,輕柔的月光宛若雪紡,灑在禦景亭的飛簷上、堆秀山間、延輝閣的雕欄下。走過兩重門廊,順著朱紅宮牆一路往西,便是靜謐的禦花園。敞苑大門已經落了鎖,一側的角門還可穿行,蓮心輕輕推開門扉,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
秀春姑姑說過,入夜後不能擅自走動,否則會得到處罰。而倘若被衛戍宮城的參領和侍衛撞見,當成是刺客,則是會被亂箭誅殺。
偌大的園裏此刻靜極了,隻有淡淡的月光照亮了石板路。路麵上鋪著七彩流光的石子,在月光下閃爍著瀲灩的光澤。蓮心一路走,盡量踮著腳,不發出一絲聲響。心想著幸好不是穿著旗鞋,否則這麼黑,非摔倒不可。
等繞過堆秀山,穿過絳雪軒最東側的角門,就有回到鍾粹宮的小路。蓮心加快了腳步,眼看就要跑過那一側的假山,忽然伸出來的一隻手,將她一把給拉了過去。
禦花園裏居然有人?蓮心驚嚇得欲直接呼叫,可驚呼聲尚未發出來,對方就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唔……”
蓮心直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在那人的懷裏死命地掙紮。可對方卻緊緊摟著她的腰肢,將她禁錮在假山和自己之間。
“是我。”
清淡的聲音輕吐在頭頂,是再熟悉不過的嗓音。蓮心驀然一愣,反應了好半晌,才難以置信地抬眸——這個位置,這個角度,剛好背著光,身前人的整張臉都籠罩在一層陰翳裏。然而,她還是即刻就認出了他。
十七王爺?
皇宮禁地,深夜闌珊,他怎麼突然會出現在這裏呢?
她瞪大了眼睛,將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拿下來,然後趕緊左右看過,見四周並無人,才略微鬆了口氣。
允禮幫她把微亂的發絲抿到耳後,輕聲道:“兩個月了。”
蓮心沒聽清楚,不由怔怔地發問:“什麼?”
“兩個月了!”他靜靜地注視著她,眸色輕暖而專注,“足足有兩個月,我沒有見到你。”
蓮心的臉頰倏地紅了,低頭攥著裙角,口音細細,“因為我進宮了啊,而且王爺也要在宮裏準備祭祀的事,自然就見不到。”
兩個月,從她回到家中準備進宮待選,一直到初次選核,然後就是等待複選。說起來,真的是已經很久。
允禮輕輕挑起唇角,眼睛裏含著笑,隻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卻是不說話。蓮心低著頭,他的呼吸溫溫的,輕拂在發頂,兩個人此時挨得很近,他的手還攬在她的腰上,蓮心背後靠在假山上,動了一下,小聲吐出幾個字:“硌得慌……”說完,赧然地咬了咬唇。
允禮驀地笑出聲,將她輕輕一帶,離開堆秀山一側。然後拉起她的手,兩個人徐徐走到絳雪軒旁邊的回廊裏。
“這段日子,在宮中一切可都好?”他扶著她的肩,示意她坐在紅漆側欄上,自己則坐在她的身側。巨大的廊柱擋住了兩人的身影,從下麵絲毫看不出端倪。
蓮心點點頭,“在府裏學過的規矩和技藝,在宮裏麵又重新溫習了一遍。隻是每日都要上早課,教習師傅念叨得有些煩。”
允禮撫了撫她的烏發,“那有沒有遇到什麼為難的事情?”
蓮心攥著裙角的手指頓了一下,須臾,輕輕搖了搖頭,“選秀期間,隻有教習和訓導,其餘便是女孩兒之間的相處,平素幾乎不常見到外人。”她說罷,又給他講了一些平素的小事。
允禮低著頭聽,聽得很認真。
都道是深宮險惡。秀春姑姑經常說,能從鍾粹宮裏走出去的女子,容貌是第一步,才情是第二步,但更重要的卻是手段和機心。她初入宮闈,涉世尚淺,不願卷入是非的心思,僅是想想,卻終究難以辦到。然而都是胭脂堆裏的事兒,如何做,但求對得起自己的心,何必讓他擔憂呢……
講完一些事,她忽然想起來問他:“對了,王爺怎麼知道我會走這條路的?”剛剛他所待的位置,恰好正對著東側角門,應該是在回路上等她。
允禮伸出手,將落在她發間的花瓣摘下來,手指觸著發絲,輕輕癢癢的感覺。
“你忘了,我一直讓小安子跟著你?”
簡單的一句話,讓蓮心的心裏不禁湧入暖流。她抿著唇,唇角不自覺地微微上翹。大多進宮待選的秀女都是無依無靠,可她不僅有玉漱這個知心人,平時走到哪兒,總是有一個小影子護著,讓她覺得格外安心,就是不知道現在那個小安子是不是還在某個角落裏。
這時,就聽他又低低地補充了一句:“不過現在這裏隻有我們倆。”
月光很靜,輕柔地灑下來。
蓮心點點頭,然後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隻靜靜地坐著。月光將兩人的背影投射在回廊外的大理石地麵上,遠遠望去,就像是互相依偎在一起。
片刻,允禮在她耳畔輕聲道:“宮裏不比外麵,凡事都要多留個心眼兒。還有記得好好照顧自己。如果遇到什麼事情,無法解決,就去找小安子。”
蓮心輕然頷首。
此時的夜色已經很濃,蓮心抬頭望了望天邊的一輪新月,側眸看他,“王爺是不是還要回去慈蔭樓那邊?”
清淡的月光照著她的側臉,香臉輕勻,彎彎眉黛,眸間遮不住的流光,一瓣檀唇微微揚著,臉頰邊還有淺淺的笑窩,月色下,清美得不可思議。
允禮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我想看著你走。”
“那我們一起走。”
允禮說“好”,輕輕鬆開蓮心的手。然後兩人同時轉過身,朝著各自的方向離開。
絳雪軒離著東側的角門還有一段距離,蓮心低著頭緩緩走過去,一直走到角門的門檻邊,忽然頓住腳步,而後,輕然回眸。
那靜立在蒙蒙月光下的,一抹清俊卓然的身影,同時也麵對著她的方向,像是一直這麼目送著她的背影,笑意清淺,直到她回過頭來,他都從未離開過。
蓮心也跟著笑了,眼睛忽然變得很亮很亮。
你知道麼?
再多的陷阱,再多的謀害和算計,我都不怕。
正因為有你,我才能在這偌大宮闈,堅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