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喜被打得一個趔趄摔在地上,捂著腫紅的臉,又是驚愕、又是恐懼地看著蘇培盛。
“蘇公公,這……”
“咱家饒了你的一條命,現在又給了你一張臉。怎麼,你拍拍屁股就想走人?當咱家是什麼!”
李慶喜一怔,轉瞬卻是想起了什麼,自己就抽了自己一個嘴巴,然後哆哆嗦嗦地從懷裏掏出了幾張銀票,上麵蓋著燙紅大印,一水兒是寶成錢莊的票號,“是奴才不長眼,奴才該死。這點心意,是奴才答謝蘇公公不罰之恩。公公大恩,奴才當牛做馬,不敢忘記。”
蘇培盛掂量著手裏的銀票,臉上笑意盎然,“這些可都是你賄賂咱家的證據,同樣也是你偷換名牌的罪證,咱家留下了。你以後好自為之,倘若再被抓到,可別怪咱家翻臉無情。”
“是,是,是……奴才記住了。”
李慶喜三拜九叩地道完謝完,夾著尾巴就灰溜溜地離開了敬事房。玉漱站在西窗旁的桌案前,將所發生的事悉數看在眼裏,直看得瞠目結舌,下意識地將懷裏的繡袋握緊。
直到這時,蘇培盛才轉過頭,一臉笑容可掬地看過來,“咱家教訓奴才,讓小主見笑了。”
玉漱有些尷尬地道:“領侍大人諸事纏身,是我有所叨擾……”
蘇培盛不以為意地笑笑,“其實小主的意思,咱家明白。照理說,這個忙,咱家是不能幫的,但小主既然是婉嬪娘娘身邊兒的人,咱家不能拂了麵子。這樣吧,下個月初三,皇上會在禦花園閱看兩個旗的秀女,屆時,咱家會將小主安排進去。際遇如何,可就要小主自己把握了……”
玉漱沒想到他說得這麼直接,一聽完,馬上取出繡袋,揭開上麵的絲絛,就要往外麵掏金子。蘇培盛一把按住她的手,仍舊是笑眯眯地道:“小主這便傷感情了。所謂來日方長。等將來小主扶搖直上,不忘咱家的情分,也就得了。如何還能讓小主破費?”
玉漱以為他是在客套,又讓了讓,卻道是蘇培盛果真不收。就有些不懂了。剛才李慶喜私動綠頭牌,被他捉住,無非是狠敲一筆竹杠;現在她主動送上金子,反而怎麼都不要?
“公公大恩,玉漱沒齒難忘。”
蘇培盛笑意融融地點點頭,命身側的小太監將她送回去。
(2)
玉漱回到屋苑時,其他秀女都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聊天,瞧見她跨進院子,其中不知道是哪一個,忽然抬高語調,高聲道:“呦,攀高枝兒的回來啦?”
玉漱臉色一僵,懷揣著繡袋,理也不理就往自己的屋裏走。這時,那廂又有一個聲音叫住她:“這麼急著走幹什麼?心虛了呀——”
旁邊的少女杵了她一下,煞有介事地笑道:“你可小心點兒,人家現在是婉嬪娘娘跟前的紅人兒。以後做了娘娘,身份不可同日而語,我們可都要向人家磕頭呢!”
蓮心捧著新繡好的宮樣走出裏屋,一眼看見玉漱回來,就要迎上去,卻被另一個屋的秀女給攔住了,“我說,你還巴巴地往前湊什麼啊?她有了那麼好的倚靠,都不提攜你,犯得著麼?”
蓮心一怔,正好在這時,玉漱腳步不停地與她擦身而過,一句話都沒說,隻是將頭埋得低低的,眼睛有些紅。
蓮心蹙起眉,甩開拉著她的秀女,也跟著進了屋。
門扉在身後被關上,外間的床鋪收拾得很幹淨,玉漱低著頭,一聲不響地坐到榻上,拿出一塊藍花方布,便開始收拾東西。
蓮心走過去,一把拉住她,“你這是做什麼?”
“我要搬出去,反正西廂裏還有別的屋子空著。省得留在這裏,連累你也讓她們一起說!”玉漱說罷,眼淚就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她自己伸手去抹,誰知道落得更多了。
蓮心一歎,“何必跟她們一般見識。婉嬪娘娘待你好,她們自然會嫉妒。你不理會也就得了,這樣為難自己是何苦?”
玉漱紅腫著眼睛,抬眸看她,“蓮心,你會不會怪我?”
蓮心溫和地一笑,撫著她的發際,輕柔地道:“傻丫頭,若你得勢,我替你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怪你?隻是,你才剛得罪了雲嬪,現在又跟婉嬪走得這麼近,我有些擔心……”
玉漱握著蓮心的手,將頭靠過去,依偎在她的身側,“我知道。因為早前你跟我說過禦花園裏,婉嬪娘娘設計陷害雲嬪,正好說明她們其實麵和心不和,一直交惡。所以我想,婉嬪拉攏我,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要跟雲嬪作對。但蘇公公已經答應我,會將我的名牌安排進下一次的選核中。”
蓮心有些訝然,“蘇培盛?”
玉漱點點頭,“是婉嬪娘娘讓我去找他。如果這次我能脫穎而出,博得品階,就再不用留在這裏受她們的窩囊氣了。”
蓮心望著她的神色,臉上露出一抹擔憂。
初三,是個難得的好日子。
風清日朗,那蔚藍的晴空裏,飄著一絲輕薄的悠雲。陽光透過雲彩,肆無忌憚地曬在地麵上,曬得方磚石火辣辣的發燙。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那些新刷過紅漆的回廊和廊柱,油亮亮,紅得仿佛能隨時流淌下來胭脂一樣。
靜怡軒裏,安置著一道黃花梨壽字龍紋彩繪黑漆十二扇圍屏,圍屏前,敞椅和紫檀木小方桌都擺好了,桌上擺著白玉浮雕荷葉瓣盤,盛著四季鮮果,盈盈可愛。
巳時剛至,一隊宮裝麗人順著石子小徑走來。雙挽手,笑臉輕勻,隨著步履翩躚,搖曳的裙裾宛若花中之蝶,帶來一股香風陣陣。這些都是要被皇上閱見的秀女,從屬鑲白旗和正紅旗,由敬事房的太監抽取其中名諱靠前的十五人,以作待選。
小軒裏的敞椅都還空著,封秀春領著秀女們走到石子步道上,排成一列。統一旗裝旗頭的少女們噤聲垂首,雙手交疊,靜靜等候。
而此時此刻,幾個答應和常在則在鹹福宮的正殿裏坐了很久,直到武瑛雲裝扮好了,一行幾人才踏出殿門,朝著禦花園的方向走去。
選秀其實是一檔很繁重的事,重重篩選,重重考核。其間的家世背景、關係人脈,不管是哪一樣,錯漏一樁,都有可能要得罪人,招致麻煩。此前的兩次,都是勤太妃親自主持,這回卻因為前幾日的陰雨天,腿腳犯了舊疾,所以就落在了武瑛雲的肩上。
“連這麼重要的事,都托付給雲嬪姐姐,可見咱們萬歲爺有多麼寵幸姐姐呢。”
“就是,單是看這一樁,就已經比過了那婉嬪。”
身側,幾個答應和常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武瑛雲聽在耳畔,抿了抿嘴,並沒言語。
閱見秀女這等事,依照族裏規矩是大事,但在皇上眼裏卻不見得有多麼重要。這番交給了她,怎麼寵幸倒是無從說起,打發她來代勞倒是真的。否則堂堂皇後尚在儲秀宮安坐,如何就輪到自己了?
武瑛雲想到此,不禁想起自己參與選秀的那一年。那還是三年前,皇上初登大寶。也是像今年這樣一直拖得很久,倘若不是幾位太妃催促得緊,新一屆的秀女險些輪入下一屆。而挑出來的幾位,也不是皇上親自指的牌子,隻是宗親裏麵身份比較高的幾位,像她,像李傾婉,甚至是諸多從未得寵過的妃嬪。
自古君王愛美人,可像皇上這般的,卻是如何都讓人猜不透。
武瑛雲一邊想著,幾個人相攜繞過萬春亭,一座半敞的花庭即在眼前。
苑裏的花開得正好,卻怎麼都比不上那些年方二八的少女,明媚鮮妍,月貌花顏,端的是連滿院芳菲都羞煞了。
秀女們站在太陽底下,因時辰有些久,被曬得臉頰微紅。見到走來的一行人,惶恐地連身行禮。玉漱站在比較靠中間的位置,瞧見來的竟是武瑛雲,一愣之後趕緊低下頭。
“本宮今日來,乃是代表著皇上、太妃娘娘。諸位不用拘著,各自依照平時便可。”武瑛雲邁著端莊的步子,手裏執著奴婢送上來的名諱簿冊,從她們跟前一一走過,目光掃了一遍,頷首道,“各位都是旗裏的姑娘,選到宮裏,應該都是能詩會畫的。這樣吧,你們每人出一個拿手的技藝,好讓本宮瞧瞧。”
武瑛雲說罷,走上台階,坐到陰涼的亭子裏。奴婢遞來香茶,她抿了一口,拿著簿冊,一頁一頁地翻看。
這簿冊是幾日前就送到鹹福宮的,上麵詳細記載著每個秀女的家世背景,還配有小相。武瑛雲此刻再一次細細地翻看,想著既然這是點到自己頭上,推不掉倒也好,索性替自己招攬幾個,裏麵若真是有誰展翅高飛,也好記著自己的恩典。
靜怡軒下,秀女們開始準備,幾乎都選擇了安靜的技藝——畫畫,寫字或是彈琴,其中有幾個比較擅舞,可大熱的天兒,跳完定是一身汗,隻得作罷。
等到玉漱時,她挑的也是畫畫。
剛將毛筆蘸了墨,就在這時,武瑛雲忽然將手裏的簿冊放下,抬眸道:“你不用畫了,本宮將你選秀的資格剔除,封掌司,明日就送她出宮吧!”
一句話,滿場驚愕。
封秀春忙走到紫檀桌案前,“啟稟雲嬪娘娘,玉漱小主是通過初選才留在宮中的,倘若這麼輕率就送出宮去,恐怕……”
“輕率?”武瑛雲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奴婢不敢,奴婢隻是……”
這時,武瑛雲從敞椅上站起身,然後將名諱簿冊遞給封秀春,“你看看上麵的記錄。耿佳·玉漱,九門提督府管領耿德金的女兒。我阿瑪還在京城時,曾暫代過一陣京師的布防治安,當時逢上禁衛軍嘩變,阿瑪他因此處罰了幾個看守不利的管領。所以我對著個耿德金這個名字,至今仍有些印象。”
武瑛雲睨著目光,居高臨下地看著畫案前的玉漱,“你根本就不是在旗的女子,因為你阿瑪早在五年前就被削掉了旗籍。膽敢偽造冒充,你好大的膽子!”
她說完,啪地一下將簿冊摔在玉漱的臉上。
“雲嬪娘娘,奴婢並非冒充,奴婢的阿瑪已經恢複了旗籍,娘娘明察啊!”
玉漱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連封秀春的臉色都變了,冒充旗籍,進宮選秀,這是多麼大的紕漏?不僅是內務府裏負責此事的一應奴才和宮婢,就連戶部經手的一應官員,都要因此而掉腦袋。
武瑛雲的臉上則露出一抹莫測的笑容,“恢複旗籍?本宮當然知道削掉的身份,有可能因立功而複原。然而本宮想知道的是,你阿瑪的事,可有在宗人府備案過了麼?如果沒有,那他仍舊隻是個庶人,而你又是憑什麼進宮選秀的?”
玉漱算是徹底傻眼了,旗籍,宗人府……她是經由紐祜祿·嘉嘉的安排,最終能夠在戶部報上名字。倘若阿瑪仍不是在旗的身份,自己怎麼能得以進宮呢?
玉漱想到此,梗著脖子,高聲道:“娘娘,奴婢的阿瑪的確已經恢複了旗籍,請娘娘明察!”
封秀春也拱手道:“是啊,雲嬪娘娘,此事非同小可。娘娘切莫聽信旁人嚼舌,而錯怪了玉漱小主。”
“是不是錯怪,待會兒封掌司遣人去宗人府那邊查查就知道了。本宮倦了,剛才看過一輪,這幾個秀女也無甚出眾,想來品貌上乘的還在剩下的人裏麵,擺駕吧。”說完,抬起手,即刻有伺候的奴婢搭著她的手。
靜怡軒下,在場的十幾個秀女都忍不住哭了出來,封秀春還想說些什麼,其中一個在鹹福宮伺候的侍婢走上來,朝著她道:“秀春姑姑,在事情沒查清楚之前,這位玉漱‘姑娘’,想來是不能再住在鍾粹宮了,還請秀春姑姑妥善安置才好。”
當蓮心等人知道玉漱的事情,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的事。東西廂房裏的秀女都唏噓不已,並沒有人給玉漱說情,都道是她一個人,連累了此次閱看的其餘十四人。好不容易輪上機會,卻平白地失去成為後妃的資格。
“姑姑,玉漱她要被送到哪兒?”
封秀春正命令宮婢收拾著玉漱的東西,回過頭,看到還有一個秀女站在這裏,不禁愣了一下,而後淡淡地道:“暫時收押在北五所,等事情查清楚之後,酌情處理。”
“秀春姑姑,可玉漱她是無辜的啊,”蓮心拉著她的胳膊,語氣急切,“姑姑明鑒,對待選的秀女來說,若想要瞞過戶部旗籍的身份,是多麼大的一件事!玉漱她出身尚且低微,家境又寒薄,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能耐呢?”
封秀春的麵色有些複雜,望著她,片刻不語。這番話,她自然是知道,然而命令是雲嬪下的,她一介奴婢,豈能有置喙的餘地?
“蓮心小主,玉漱小主的事……並非一兩個人的力量所能及。奴婢勸您一句,在宮裏邊,不該管的事還是不要管的好。”
北五所乃是關押曆代廢妃的地方,是冷宮。雲嬪隻說暫時將她關押在那兒,可沒人知道這個暫時是多久?比起辛者庫來說,已經是恩典。
封秀春不再說什麼,轉身讓奴婢將東西拿出去。
“秀春姑姑……”蓮心忽然跪在她跟前。
“小主這是做什麼?”
“我知道,一旦進了北五所,玉漱的前途就毀了。不僅再不能參與選秀,從今往後想走出這道宮門都很難。她還那麼年輕,姑姑難道真的忍心看著一個還未經曆世事的女孩兒,要在那終年看不見人煙的冷宮裏麵,度此餘生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