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秀女,自然不能在宮闈裏亂跑。今日封秀春卻破例給她們放了假,除了萬春亭和欽安殿那幾處,可以在鍾粹宮附近閑作出入。蓮心拿著新做好的紙鳶在院子裏試飛,由玉漱扯著線,兩人跑了好幾次,折騰得滿頭大汗,都沒將紙鳶放起來。
玉漱抹了一把額角,失笑地道:“這東西看著容易,怎麼這麼難啊!”
蓮心跟她交換了手柄,“你舉著它,我在前麵跑——”說完,拿著手柄便朝著風吹來的方向跑。
夏草茸茸,繡鞋踏在上麵,很舒軟的感覺。如洗的碧空,有陽光暖暖地照在臉上,花紅柳綠的景致從眼前掠過,滿目輕風,滿目芳菲。
“再高一點兒,要飛起來了!”
玉漱舉著紙鳶在草地上跟著往前,臉頰因出汗而微微泛著一抹紅暈。風向正好,角度正好,蓮心瞅準時機,高喊一聲:“放!”
玉漱即刻就鬆開手,彩繪的紙鳶如振翅的雀鳥,一眨眼,直直飛上了晴空。
玉漱仰起臉,明媚的陽光傾灑在臉頰,有些刺眼,她抬起手擋在眼前,望著那在空中翩然欲去的紙鳶,一刹那間,仿佛整個人、整顆心都跟著飛了起來。
和風嫋嫋,秀女們被她們的歡笑聲所吸引,紛紛圍攏過來。
“呀——”
正玩得高興,驀地,手柄上的線卻忽然斷了,彩繪的紙鳶自半空往下墜去。蓮心和玉漱都怔了一下,然後才想起來往紙鳶掉落的方向跑,然而半空墜落下來,卻不是落在跟前的地麵。
“怎麼辦,那可是你花了好幾天才做好的!”玉漱惋惜地望著紙鳶掉落的方向。
蓮心歎道:“沒辦法。皇宮禁地,是不能亂走的。”
玉漱低著頭,因為是蓮心親手做給自己的,所以不想就這麼弄丟了,“我去撿回來!隻要小心些,不亂跑亂撞就行了!”
蓮心想拉住她,但瞧見她一臉難過的神色,阻攔的話,到了嘴邊就改了味道,“好,我也去找。”
“嗯。”玉漱暖暖地點頭。
鍾粹宮是內廷東六宮之一,走過二進院朱紅的抄手遊廊,可見一道道紅磚宮牆,再往北便是禦花園的萬春亭和浮碧亭。蓮心和玉漱順著紅磚牆一路過去,繞過絳雪軒前,堂皇端秀的皇家園林即在眼前。
這是一座建造在紫禁城南北中軸線上的園林,向前方及兩側鋪展亭台樓閣,園內青翠的鬆、柏、竹間點綴著山石,風光旖旎,萬紫千紅,形成四季常青的景致。
紙鳶落下的地方,目測正好在西北的方向。然而她們並不敢從正門堂而皇之地進,隻能走一側的角門。
“兩人的目標太大,我們分頭找,無論哪一個先找到,都要回去屋苑裏。就以半個時辰為限,倘若還是找不到,也必須返回鍾粹宮。”
蓮心說完,玉漱點點頭。
兩人順著東西的方向,彎著腰各自在低矮的樹叢中尋找。堆秀山和禦景亭都在東路這邊,對應著西路的延輝閣、千秋亭、養性齋……園內遍植古柏老槐,羅列奇石玉座、金麟銅像、盆花樁景,芳菲堆樹,磴道盤曲。地麵都是用各色卵石鑲拚成福、祿、壽象征性圖案,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耀著迷離的光澤。
蓮心左右望過一瞬,步至最東側的浮碧亭。在她抬頭時,驀然眼前一亮,在靠近亭子的一棵粗壯的柏樹上,正掛著那隻斷了線的紙鳶——絲線垂墜下來,有些高。蓮心踮著腳去摘,感覺有些困難。這時候她想起來可以叫玉漱,剛想開口,一陣談話的聲音驀然傳來。
“婉嬪姐姐怎的這麼好興致,也來這禦花園中賞花?”
武瑛雲的嗓音隔遠傳來,像是在欽安殿的方向,蓮心一驚,碰到紙鳶的手驀地收了回來,趕忙躲進了假山後麵的花蔭裏。她那邊剛閃過去,隊伍已經行近。
武瑛雲身著一襲紫紅色薄煙輕紗宮裝,梳旗髻,斜插著一支鑲嵌珍珠玉步搖,花容月貌宛若出水芙蓉。正對著她走來的一行人,最前麵的女子,穿著淡綠色的繁花宮裝,外麵披著一層金色薄紗,同樣是旗髻,那青緞麵的頭正是一朵純白色的芍藥,垂瓔珞,隨著蓮步輕移,發出一陣叮咚的響聲,別有一番風情。她的手裏還拉著一個小姑娘,約兩三歲的年紀,身上穿的是明黃色百褶蝴蝶紋飾的宮裙,領口上雪白的鑲滾,一張小臉兒宛若銀月堆雪,瑩瑩可愛。
“是雲嬪妹妹啊,多日不見,真是出落得越發清麗可人了!”
李傾婉踏著花盆底的旗鞋,步步而至,步步端莊。兩行人在夾道口相遇時,彼此身後的奴婢都朝著對方斂身揖禮。武瑛雲則是身姿一整,施施然朝著李傾婉頷首,“妹妹在這兒,給姐姐請安。”
李傾婉微揚著唇角,虛扶一下,“雲妹妹太客氣了,你我份屬同級,要你向我行禮,怎麼當得起?”
“姐姐此言差矣。民間有雲,先進門者為大。姐姐冊封的時間比我早,我理應向姐姐道聲‘吉祥’的。”武瑛雲說罷,伸手撫弄了一下垂著頭的牡丹花團,兩指輕輕一掐,就將那開得正豔的姚黃摘了下來,然後彎下腰,戴在了李傾婉牽著的小女孩兒發間。
“荷尖初綻,靈秀天成。小公主可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女子的眉眼彎彎,眼底隱約媚態,一舉手一投足都含著無限風情。小女孩兒睜著黑葡萄似的眼睛看著她,小臉兒有些紅,害羞地躲到李傾婉的身後。
宮裏麵至今隻有這一位公主,便是由婉嬪李氏所生,不到三歲,小名兒喚作“大妞兒”。早在當今聖上尚未登基之前,府邸裏曾有妃嬪誕下小格格,然而都未能長大成人,尚不足月,便幼殤。因此便效仿民間,取了一個好養的名字。大妞兒也深得皇上寵愛,連著其生母李氏,都一並跟著福澤升遷。
“小孩子認生,雲嬪妹妹不要介意。”李傾婉說罷,將她從身後牽出來,低聲輕斥道,“平素額娘是怎麼教你的?見到雲嬪娘娘也不叫一聲姨娘,這麼沒禮貌!”
大妞兒一扁嘴,有要哭的跡象。
武瑛雲忙拉著她的小手,笑著道:“姐姐不要責怪她。小公主可是我們萬歲爺最寶貝的女兒,是心頭肉。將來等她及笄了,指不定要封個固倫或是和碩的封號呢!來,過來姨娘這邊。”
固倫是皇後所生的公主才有的封號,代表著無尚尊貴的身份,是皇室中最高的封賞。然而前朝卻並非沒有例外,若是得到特別喜愛,同樣可得此冊封。李傾婉一笑,眼睛裏透出毫不掩飾的得意。
“這丫頭喜歡看魚,不如雲嬪妹妹帶她去池塘那邊看看錦鯉。多親近些,她就會漸漸與你熟起來。”李傾婉說完,輕輕地將小公主推向武瑛雲。
可愛的小孩子,在宮裏麵很難看見。早些年,尚有幾個年輕小皇子的,然而能平安長大的卻很少,其中碩果僅存到現在的,都被如珠如寶地供在皇後娘娘的儲秀宮裏。平素除了在尚書房裏跟著老師上課,便是在學習騎射之術時,鮮能瞧見。武瑛雲雖是年輕女子,碰見這麼一個乖巧可愛的小姑娘,不能說不喜歡。
於是牽起她的手,領著她往澄瑞亭一側的花池走去。
“姨娘帶你去看魚,那些魚非常漂亮,皇阿瑪平時最喜歡來這裏觀賞了。”武瑛雲柔聲說著,她正望著花池的方向,自然看不見手裏牽著的小孩子,在不經意間回頭。李傾婉朝著她點點頭。
池塘裏,錦鯉鳧水,有些通體銀白如雪,有些則是宛若鑲嵌著變幻多端的紅色斑紋,在清澈透明的水中悠然自在地遊動,鮮豔絕倫。
這時,李傾婉身側的冰雁忽然開口道:“娘娘,奴婢瞧著快變天了,要不要去給小公主拿件披風來?”
“去吧。”
李傾婉擺了擺手,冰雁斂身領命,隨即離開禦花園。
池塘裏的魚撲騰得很歡,小公主探著身子,像是忽然玩兒心大起,胖嘟嘟的小手扶著花池邊緣,嚷嚷著:“我要喂魚,我要喂魚……”
武瑛雲有些尷尬,心想著又不是逢著午膳時分,身邊連個內務府的奴才都沒有。哪兒有魚食給她去喂呢?卻又不好掃了她的興,隻好招呼著身邊的奴婢去取些魚食來。
偌大的禦花園裏,隻剩下李傾婉、武瑛雲和小公主三個人,就在這時,李傾婉微不可知地抬眼,向小公主使了一個眼神。
大妞兒坐在花池邊,見狀,笨拙地翻身,而後,竟然自己一下子跌進了花池裏。
蓮心躲在假山的後麵,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這一幕。就在小公主自己翻身掉進花池的一刻,她瞪了眼睛,一句“小心”還沒等喊出口,就驀地被身後出現的一雙手捂住了嘴巴。
“救命啊,救命啊……額娘……”
那花池裏原本並不深,但江南新進貢了幾十隻錦鯉,是稀有品種,非要深水才能將其養活,故此加深了池塘,足有一人多高的深度。小公主在水裏撲騰,一時浮起來,一時又沉下去。
“大妞兒——”
婉嬪三步並兩步衝到花池邊,卻是一把揪住武瑛雲的手,“就算小孩子不懂事得罪了你,妹妹教訓一句半句便是了,何必將她推到水裏呢?妹妹好狠的心啊!”
武瑛雲些懵了,“我……我沒有,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啊!”
“這麼小的小孩怎麼會自己跳下去?明明是妹妹下的手。來人啊,快來救小公主,來人啊……”李傾婉的尖叫聲,回蕩在禦花園裏,然而,一時半刻哪裏有奴才趕得過來。花池裏,那小小的身體還在水裏麵掙紮。嘴裏像是在叫著“額娘”,然而淹上來的水湧進口鼻,嗆得發不出聲音。
李傾婉嚇得臉色慘白,撲到花池邊,朝著小公主伸出手。
撲通——就在此時,武瑛雲縱身一躍,斷然跳進了花池裏。華麗的錦裳在水麵上鋪開一片綺麗的雲霞,武瑛雲遊到小公主的身畔,牢牢地抱住她小小的身子。
等她抱著小女孩兒吃力地遊回到池邊,李傾婉撲過來,一把抱住小公主的身子,嗓子都啞了,“大妞兒……”
被摟在懷裏的小公主,睜著空洞的眼睛,蒼白著臉色,嘴唇發紫,在李傾婉的懷中瑟瑟發抖。過了好半晌,才“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李傾婉緊緊地抱著她,也跟著失聲痛哭。
七八月的水並不刺骨,武瑛雲渾身濕透,錦裳貼在身上,風一吹,仍舊是嗖嗖的涼。這個時候,園外的侍婢已經聽到呼喊聲,跑進來一看,趕忙將披風搭在她的肩膀上。
“姐姐可能不知道,我自幼在南方長大,水性好得很。所以以後拜托姐姐想要誣陷人的話,最好想清楚一點,哪有做娘的瞧見自己女兒掉在水裏不先喊救命,反而是找當事人質問的?”武瑛雲睨著目光,皺眉看著她,“更何況,這麼小的孩子,姐姐難道就不怕一旦有個閃失,會要了親生骨肉的命麼……”
武瑛雲說罷,搭著披肩,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禦花園。
背後的空地上,李傾婉摟著一身狼狽的小公主,已是滿麵淚痕。
假山後,蓮心同樣是被嚇了一跳,在親眼目睹婉嬪利用小公主陷害武瑛雲之後,又不知何時身後就不聲不響地站了個人。剛開始以為是玉漱,然而等李傾婉抱著小公主走遠了,後麵的人鬆開手,蓮心回頭,這才發現是一個眉眼都極陌生的小太監。
“你……”
方才竟然是他捂住了自己的嘴。蓮心的眼底露出一絲驚疑。假如自己真是喊叫出來,以自己秀女的身份,一定會被捉個百口莫辯,後果不堪設想。
“奴才拜見蓮心小姐。”這時,小太監雙手一撣袍袖,單膝跪地,給她請了個安。
“你怎麼會認識我的?”
小太監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隻低著頭,壓低了聲音道:“奴才是敬事房的小安子。是奉了王爺的命令,在宮中護蓮心小姐周全。”
蓮心聽到那幾個字,仿佛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在瞬間安定了她的心神,然而她卻是眯起眼,定定地看他,“你說什麼……”
小安子抬頭瞅了她一眼,然後又飛快地低下頭,徐徐地道:“啟稟小姐,奴才是鑲藍旗的包衣,原來在果親王府裏頭當差。現在在宮裏邊伺候,不方便將王府裏的信物戴在身上。但王爺曾吩咐過,隻要給蓮心小姐看一件東西,小姐便會相信奴才。”
蓮心沒說話,隻等著他的下文。
小安子從袖子裏掏出一枚香囊,恭敬地遞給她,“宮裏麵處處都是陷阱,王爺擔心小姐初來乍到,恐難以招架,特命奴才在暗中相幫。”
巴掌大小的香囊,裏麵並沒有塞香料,隻是素白緞麵上繡著的一團蓮花紋飾,針腳和手藝都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正是她親手送給他的東西。
蓮心摩挲著香囊上的紋飾,過了須臾,靜靜地問:“王爺他……也在宮裏麼?”
小太監低聲回答:“王爺已經進宮,正在慈蔭樓籌備祭祀的事宜,需要七天七夜的焚香齋戒,暫時無法抽身離開。但王爺囑咐奴才與小姐說,您現在獨自一人在深宮,一定要萬事小心。”
蓮心頷首,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等她拿著紙鳶回到鍾粹宮的二進院時,玉漱正在屋苑裏來回踱步,焦急地等著她。這時見到她安然無恙地踏進門檻,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放下。
“你到哪兒去了,可讓我好等!”
蓮心進屋後,隨手把門扉掩上。玉漱瞧見她手裏拿著的紙鳶,不禁露出一抹喜悅的笑容,“呀,你找到了啊!”
玉漱將紙鳶拿起來,心疼地抹了抹上麵被樹枝鉤破的地方,“你不知道。剛剛在禦花園裏,我正找呢,就碰見了雲嬪一行人,然後又看見婉嬪的人,險些有所衝撞。幸好那邊有個角門,就跑了出來,結果繞了大半個宮殿,才從北五所那邊繞回來。倒是你,怎麼這麼久才回來?”
蓮心關上門,然後拉著她到裏間的床榻上坐下,簡單地將婉嬪和小公主聯手陷害雲嬪的事情,向她敘述了一遍。其間自然繞過了敬事房小安子出手幫忙的事。
玉漱聽完,又是驚愕,又是唏噓。
“婉嬪娘娘真下得了狠心,萬一小公主有個三長兩短,可如何是好?”
蓮心搖頭,略有擔心地道:“這段日子以來,平白發生了很多事。你和我在這宮裏麵,都沒有足夠的家世可以依仗,今後更應該倍加小心才是。”
玉漱幽幽地歎了口氣,“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想不到,內裏果真是有那麼多讓人猝不及防的禍端。真希望能盡快通過複選,屆時若是能被封上品階,或許就再不用看那些妃嬪的臉色,再不用這麼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
蓮心拉著她的手,有些沉默。
宮牆深深,對於她們這些初入宮闈的年輕女子而言,是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那道帷幕的背後,究竟充斥著多少陰謀、毒害、陷阱和詭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們既是待選的秀女,就意味著將來有可能與已有品階的妃嬪們分一杯羹。尚未有身份,就已經卷入到傾軋和紛爭,將來若是果真進了內庭,不知道還將要麵對多少鉤心鬥角,爾虞我詐。
幸好……
蓮心的心思一轉,驀地就想起他來,憂心忡忡的眸色,逐漸便染上了一抹明燦和清澈。
地位,本就非她所願;權勢,更非她所期冀。
因為她始終記得自己是因何進宮,因何非要通過要初選和複選。那些曾經答應過的言語,一字一句,都在每每午夜夢回,在耳畔縈繞回響。
蓮心輕輕執起玉漱的手,唇畔一抹笑靨,“就讓我們一起努力,一起渡過難關。最後,也能一起站在太妃娘娘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