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瑛雲穿的是一襲百蝶穿花荷葉邊鑲滾旗裝,梳旗髻,青素緞麵的旗頭上插著一朵趙粉,鑲三顆碎玉,左肩一側還垂著長長的珠玉纓穗。隨步履翩躚,零零碎碎地輕響。她來到玉漱身側,也沒讓她平身,隻淡淡地睨著目光,嗓音宛若沁了花香的山泉,“多大了?”
“回稟娘娘,剛滿十四歲。”
隻是虛長幾歲,武瑛雲就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老了,看了片刻,唇邊驀地挑起一抹弧度,笑靨如花地道:“你的舞跳得倒是不錯,再為本宮跳一段如何?”
玉漱跪在地上,手心裏早已潮熱一片。這時,封秀春走上前一步擋在她前麵,斂身道:“娘娘,她們都是初學,難登大雅之堂……”
“你倒是對她們照拂得緊,”武瑛雲轉過身,冷哼了一嗓子,不鹹不淡地道,“可既是初學,也敢帶到這裏來招搖,看來一些最基本的動作,是已經駕輕就熟的吧?否則舞也不出彩,動作也不規範,本宮撞見便罷了,倘若是被皇上瞧見,汙了眼,封掌司可是吃罪不起的呢!”
封秀春額上沁出汗珠,斂得更低,“娘娘教訓得是。”
武瑛雲的目光從封秀春的頭頂掃過去,“這樣吧,讓本宮來試試她的基本功。”
玉漱一怔,沒來得及說話。那廂,武瑛雲身側的丫鬟卻是一聲嚴厲的嗬斥,“能得娘娘親自教導,還不趕緊謝恩?”
玉漱嚇得一哆嗦,忙縮著肩下拜。
武瑛雲滿意地點點頭,輕柔著嗓音道:“來,先給本宮下個腰瞧瞧。”
巳時過後,陽光開始熱烈起來,直直地曬下來,將回廊上的紅漆曬得滾燙。武瑛雲說罷,徑直坐到一側的石凳上,有奴婢打著雪絨團扇,給她納涼。
對麵的玉漱不敢抗命,有些赧然地將兩手向後彎,後頸微仰,一個利落的動作就將整個身子往後彎下。
“嗯,姿勢不錯。”
武瑛雲臉上的笑靨如水,閑閑看著,一邊慢條斯理地道:“練舞最重要的便是基本功,要一直保持著,練足時辰才能下來,否則可是白耽誤工夫。”
“奴……奴婢遵旨。”
雙手觸著地麵,冰涼的感覺,臉上卻是火辣辣的。玉漱死死地咬著唇,艱難地吐出那幾個字。她用顫抖的胳膊支撐著身體,然而等半炷香的時間過去,眼前已然模糊一片,身上感覺就像是有千百隻螞蟻在爬,又疼又癢。
絳雪軒裏很靜,秀女們低著頭站在後麵,連大氣都不敢喘。大約待夠一炷香的時辰,武瑛雲像是等得煩了,一擺手道:“得了,本宮也不陪著你們在這兒練習了。封掌司可要好生看著,不夠一個時辰,不能下來。”
封秀春掩在袖中的手攥得緊緊的,領著身後的秀女斂身道:“恭送雲嬪娘娘。”
等武瑛雲一行人走遠了,封秀春趕緊示意伺候的奴婢將玉漱放下來。
蓮心跑過去,扶著搖搖欲墜的玉漱,想要幫她站起來。然而玉漱胳膊已經麻木僵直得沒有任何感覺,剛卸去了力道,玉漱整個人就像一個破碎的木偶,狠狠摔在地上。
“你怎麼樣?”
玉漱搖搖頭,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
“何必跳得那麼好呢?現在可倒好,得罪了雲嬪娘娘,以後可有你受的了!”其中一個秀女涼涼地諷刺。
她是徐佳·襲香身邊的人,說話時,自然得到在場很多女子的應和。蓮心沒工夫理她們,跟另一個秀女抱著已經中暑的玉漱,趕緊往屋苑裏走。
原本午後還有其他的幾項內容,但封秀春格外開恩,免了玉漱的教習,並且讓蓮心留在屋裏照顧她。原本也不是嬌滴滴的閨閣千金,隻是長時間血脈不通,累得狠了,然而睡了一覺,醒來後便無大礙。蓮心囑咐小廚房做了點清淡的粥,玉漱倒覺得不夠,又吃了幾張餅子,才倒在床榻上,抱著被褥發呆。
而後等到晚膳時分,秀女們結束了一日的訓導,筋疲力盡地回到屋苑。有好些相熟的少女過來看她們。而出乎預料的是,在眾人告辭之後,紐祜祿·嘉嘉也來看她。
蓮心和玉漱正在說話,這時,清傲的少女踏進門檻,輕咳了一嗓,神色頗有些不自然。玉漱抬頭看見是她,就要掙紮著起身,卻被她輕輕按了下去。
“你身子不好,還是躺著吧。”
蓮心站在一側,嘉嘉抬眸,兩人一頷首,算是見禮。蓮心拿起銅盆,出去換些清水。
玉漱半坐在床榻上,握著紐祜祿·嘉嘉的手,喃喃地道:“嘉嘉小姐,奴婢有今日,全都仰仗著小姐的恩情,奴婢怎敢放肆。”
紐祜祿·嘉嘉唇邊漾起一抹苦澀,有些哂然地道:“進了宮,我們都是待選的秀女,哪還有什麼小姐、奴婢之分?你今日得罪了雲嬪娘娘,以後要多多小心才是。”
玉漱動容地點頭。就在這時,又有幾個秀女走了進來,也沒敲門,中間圍繞著的一個俏麗少女,正是徐佳·襲香。
“呦,嘉嘉也在呢,可真是好心啊。誰不知道她以前是在你身邊伺候的,怎麼現在落了難,倒是生出同病相憐的姐妹情誼來了?”
徐佳·襲香歪著頭看她,兩人都是上三旗的貴族,也都是京城中芳名遠播的閨閣千金,互相之間總有幾分一較高低的意思。
紐祜祿·嘉嘉此時冷下臉,卻沒搭理她。
徐佳·襲香的眉黛一蹙,有些下不來台,她身邊的人忙道:“襲香小姐這可錯了。不是有那麼一句話麼,落難的鳳凰不如雞!人家啊,說不定現在連個奴婢都不如了,怎麼不會拉攏幾個出身不好的,給自己提身價呢!”
說完,幾個人都捂唇哂笑。
嘉嘉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低低地跟玉漱道:“我先走了……”
說完,就即刻起身,離開屋苑。蓮心在這時端著銅盆走進來,紐祜祿·嘉嘉跟她錯身而過,側眸的瞬間,蓮心看到她的眼眶似乎有些紅了。
“平素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現在才想起來裝好心,留著給自己用吧。”
“就是。論身份,她怎麼比得上襲香小姐呢……哎呀!”
那個秀女還沒說完,就一個跳腳,尖叫了起來。不知怎的,忽然一大盆水就朝自己的腳潑過來,來不及躲閃,裙裾濕了大片,連繡鞋都濕透了,涼颼颼的。
幾個人抬眼看過去,就見蓮心拿著銅盆,站在門廊上,“抱歉啊,不小心沒拿住!”
“你——”
那秀女剛想發難,就被徐佳·襲香一把攔住,“得了,裙子都濕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水,還不趕緊回去換了,留在這兒丟人現眼!”
幾個人恨恨地瞪了蓮心一眼,那被水潑了的少女,委實也有些狼狽,卻仍舊揚起下頜,趾高氣揚地跟著離開。蓮心失笑地搖了搖頭,拿著銅盆出去重新打一盆熱水回來。
徐佳·襲香盯著蓮心的背影看了半晌,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等屋苑裏隻剩下蓮心和玉漱,蓮心將銅盆擱在架子上,取了一塊毛巾,浸在熱水裏麵。
“姑娘可真有辦法!”
蓮心將浸潤好的毛巾搭在玉漱的額頭,溫溫燙燙,很舒服的感覺。擦拭了一下手,點著她的額頭一笑,“你怎麼還叫我姑娘,這麼生疏,叫我蓮心吧!”
“我隻是有些不習慣……”玉漱捏著被角。
蓮心溫和地看著她,“瞧你,素日裏飛揚跋扈的性子都哪兒去了,你對付元壽總管時,可不是這個樣子的!對了,她們怎麼敢這麼對她的?”
紐祜祿·嘉嘉是京官之女,其父紐祜祿·阿靈阿是當朝的領侍衛內大臣,又兼任理藩院尚書,曾在先帝時襲一等公,授散秩大臣,擢鑲黃旗滿洲都統。是兩朝的股肱之臣。這樣的出身讓紐祜祿·嘉嘉備受矚目,進宮那日就曾見很多人對她甚至恭敬忌憚,怎麼才隔幾日,就變得這麼放肆和擠對了。
“阿靈阿大人被打入天牢了……”玉漱眼睛有些黯淡,靜靜地道,“聽說,好像是因為結黨的事情。朝廷裏麵的人好些因此受到牽連。但首當其衝的卻是尚書大人。我阿瑪昨日托人給我送東西,那人隻簡單說了一些,其他的也不甚清楚。”
難怪今天瞧她悶悶不樂,像是有心事似的。
蓮心將枕頭抬起來,讓她在背後靠著。玉漱歎了口氣,又道:“我在尚書府裏做侍婢的時候,見多了諸多朝臣要拜見尚書大人,卻被拒之門外的。有些人想要送禮,卻被府上的家丁亂棍打了出去。尚書大人為官清廉,是個難得的好官,可這一次,想來是不會有太多人為之說情。”
蓮心想起之前選核官員時,送到尚書府上的珍珠。看來真真是自己的魯莽,險些害了阿瑪。然而緊接著,她不覺又想起一個人。若說旁人置之不理,他定是不會的……阿靈阿是他的老師,平素情誼匪淺,而且他又深受皇上倚重,倘若為之求情,應該不會有事的吧。
“都會好起來的。”蓮心寬慰地撫了撫她的肩,“正如你所說,阿靈阿大人是個難得的好官,好官是不會平白被冤枉的。”
玉漱使勁點了點頭,也跟著微笑起來。
(2)
隔日清早,晨曦的第一縷陽光射到眼睛,就有奴婢進來稟報,教習的時辰到了。
蓮心撐著身子坐起來,看見玉漱坐在桌案前捏著一枚棗糕吃得正香。側身時,瞧見她醒了,笑道:“太陽都曬屁股了,你怎麼才起來。趕緊去洗漱,這棗糕是剛蒸出來的,香著呢!”
有侍婢過來伺候她穿衣,蓮心就著銅盆裏的水,洗了把臉,這時候就聽見苑子裏響起一陣女子的喧囂。
“大清早的,也不讓人消停。”
玉漱放下手裏的棗糕,擦了擦手指,起身朝著門外望去,卻見那苑子裏的石桌上,擺滿了各色各樣的綢緞和首飾。因離得不遠,能看出都是好東西,在陽光的折射下,閃爍著的光澤,讓人目不暇接。秀女們則都三三兩兩地圍攏著站在石桌旁,唯一坐在石凳上的,是一個麵容陌生的宮裝女子,正微笑地望著麵前挑選東西的少女們。
“各位妹妹剛進宮,需要一段適應的時日。本宮也是過來人,知道思鄉之苦。今兒個特地帶了些禮物來探望大家,希望以後日子久了,諸位妹妹各自得了封賞和品階,都能成為一家人。”
一番話,說得在場的少女們耳熱,紛紛斂身,齊聲道:“謝婉嬪娘娘——”
李傾婉笑著擺手,“冰雁,替我將這些東西分給大家。”
身側一個模樣甚是娟秀的婢子領命,卻不動手,朝著鍾粹宮裏伺候的奴婢們示意,即刻有宮人上前將各色綢緞和首飾分成幾份,送到各個屋裏。
“不知道,哪位是玉漱妹妹?”
李傾婉抬起頭,溫和的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卻見眾人麵麵相覷,有的人則是露出一副妒忌的神色。這時,身後響起一個怯怯的聲音:“奴婢就是。”
玉漱不知道怎麼就說到了自己頭上。再細想想,她並不認識這位宮中正得寵的新貴。走到石桌前,便斂身朝著她行禮。
李傾婉打量的目光從玉漱的眉眼間掃過去,笑靨愈加變得明燦,“一直聽說,本屆的秀女中有個特別出類拔萃的姑娘,不但舞跳得好,容貌長得也端莊,今日一見,果然非同一般。姐姐也沒什麼好送給你的,這件舞衣是本宮剛進宮的時候皇上送給本宮的,本宮一直舍不得穿,現在看來,注定是要留給妹妹的。你瞧瞧喜不喜歡?”
李傾婉朝著身後示意,冰雁將早已準備的托盤拿出。上麵蒙著一層素呢子軟布,軟布下,整整齊齊疊著一件舞衣。由香芸紗和雪冰絲織成,輕薄得仿佛天邊悠雲,繁複而華麗,巧奪天工的紋飾,一看就是宮廷織造的手藝。
秀女們紛紛圍上去,嘖嘖稱讚,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襲香站在人堆裏,此刻咬緊了嘴唇,目光從李傾婉又轉到玉漱的身上,最後則是一動不動地盯著那件香芸紗的舞衣,眼神變幻莫測。
玉漱受寵若驚,忙跪下來,“謝娘娘賞賜。奴婢何德何能……”
李傾婉起身,伸手親自將她攙扶起來,“都是自家姐妹,何必這般客氣。好了,時辰不早,本宮該回去了,不然小公主找不到額娘,又該哭鼻子了。”
她的話,引得在場女子一陣輕笑。
冰雁恭恭敬敬地執起李傾婉的手,一行人便離開了二進院。老嬤嬤領著秀女們在後麵斂身恭送,封秀春則是親自將人送出鍾粹宮。
身後,秀女們目送著她的身影,無不一陣感慨。都道這婉嬪娘娘為人親切和善,不像雲嬪那樣咄咄逼人,這般舉止,才是後宮妃嬪應有的風範。倘若將來真能飛上枝頭,定要做個像婉嬪這樣的,既得寵,又在後宮中樹立口碑,女儀女德兼備。
玉漱捧著那盛著舞衣的托盤,卻是久久回不過神來。
這時,其中一個有相熟的秀女看著她道:“玉漱,你真是好運氣。這件禮物價值連城,可比我們的好很多呢!”
她的話引來很多豔羨的目光。玉漱搔了搔發髻,不好意思地道:“我也鬧不明白呢。怎的婉嬪娘娘會對我這麼賞識……這件舞衣又輕又薄,我長這麼大都還沒見過這麼好的東西!”
“有這麼誇張嗎?拿來也讓我瞧瞧。”這時,徐佳·襲香陡然出聲,剛說完,伸手就來拿玉漱手裏的托盤。玉漱下意識地躲開了,不想讓她碰。
襲香臉色一變,有些慍意,硬是上來搶。玉漱見狀,也發了脾氣,手裏攥著薄紗舞衣的另一端,死活不讓。兩人一左一右,橫眉冷對,都讓對方先放手。
就在這時,嘶啦的一聲,那香芸紗禁不住兩人的力道,竟然從中間抽線,原本織得細密的料子上一段絲線變絛了。
“呀,破了。不值錢了!”
襲香一見這情況,忽然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鬆開手指,那薄紗舞衣就像一塊破布,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沾了泥,瞬間從價值連城跌至一文不值。
在場秀女見狀,紛紛搖頭,唏噓不已。
玉漱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你——”
徐佳·襲香煞有介事地朝著她惋惜地一歎,拍拍手,轉身就要走開。玉漱盯著她的背影,怒火噌地一下就竄了上來,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領。
“你太過分了。我一直忍著你,你卻不識好歹,越發變本加厲!這回你如果不給我個說法,我跟你沒完。別想走!”
徐佳·襲香反手一把甩開她,身側的那些秀女也上來幫忙,幾個人合力將玉漱狠狠地推倒在地上。
“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跟我爭搶。告訴你,那舞衣隻是對你的一個警告,別妄想什麼脫穎而出。下三旗出身的永遠都隻配做家奴,想得道飛升,做夢!”說完,大步流星地從她麵前走過。
玉漱不甘心地起身,還想上前爭執,卻被蓮心拉住。她兩眼含淚地看著蓮心,蓮心搖頭。玉漱死死咬著唇,硬是將眼淚給逼回去,卻是盯著徐佳·襲香離開的方向,眼睛裏頭一次飛出毒恨的神色。
自從舞衣破了,玉漱和襲香算是開始互相仇視,秀女中有好些都為玉漱打抱不平,卻又不敢惹襲香那一夥人,還有的秀女知道,徐佳·襲香其實在宮裏麵是有人的,卻不知道是誰,都紛紛勸說玉漱不要跟她鬥。
蓮心則是為了哄玉漱開心,花費幾日,特意親手紮了一個紙鳶。
此時正值七月濃夏時節,禦花園裏各色花木都開好了,參差栽種的榕樹、柳樹,豐茂而蔥蘢的低矮灌木,菡萏為蓮,木槿朝榮,入眼俱是姹紫嫣紅,花團簇簇。繞過絳雪軒,山石玲瓏,回廊複合,正是夏意濃,芳菲淡淡,滿園雜樹垂蔭,風澤清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