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
那門上的紅漆有些剝落,露出斑斑駁駁的雪花白。門口的拴馬石被琢磨得很光潤,允禮將馬韁係在上麵,朝著那大門抬起手,剛要敲,卻發現此刻天色已經不早了。
允禮不覺笑著搖頭,往四周環顧了一圈,索性就在門口坐了下來。
夜色有些涼,清俊淡雅的男子和衣坐在朱紅的門檻前,倚靠著磚牆,仰望著頭頂的一輪滿月。如銀的月光宛若雪紡一般灑滿在街巷裏,連花香都跟著靜謐下來,隻有駿馬打的幾聲響鼻。
蓮心沐浴完,隻穿著一件荷葉邊的藕荷色襦裙,外頭罩著一件白色的薄紗,長發披側於肩頭,蓋著被子坐在床上看書。
蓮蕊正拿著個繃子,上麵套著雪白的巾絹,坐在床尾繡花。
白日裏,阿瑪處理新增加的公務,額娘也一並陪著,都累得狠了,早早睡去。
蓮蕊繡了幾下,捏著繡針的鈍一頭,搔了搔額角,問接下來怎麼落針合適。蓮心教給她的都是之前在果親王府學來的東西,蕊兒甚是上心,也學得很快。
“對了,姐,我剛才進來之前,好像聽到門外麵有聲響。”
蓮心捧著書,頭也不抬地笑道:“此時的光景,會有誰來造訪?該不是你將對麵回春堂裏搗藥的聲響,錯當了有人吧。”
蓮蕊撅了撅櫻唇,“才不是,好像真的是有人啊,我明明還聽見馬匹的響鼻聲了。”
蓮心不以為意地翻了一頁書,繼續往下看。但不知怎的,眼睛注視著書頁,上麵一行行娟秀的楷書小字,都開始變得迷離,連心思都跟著靜不下來了。
夜風順著打開的窗扉,徐徐吹進來。
蓮心放下書,搭了一件披肩,光腳踩著一雙繡花鞋跑到屋門邊。
“姐,你幹什麼去啊?”
蓮心回眸道了一句:“我出去看看!”說完,就推門跑了出去。
蕊兒捧著刺繡繃子坐在床上,沒鬧明白地摸了摸頭,心道不是沒人麼,還去看什麼呢……
簡單的四合院,因為常年失修,牆上的磚坯都有些剝落了,上麵的瓦楞殘缺不全,有些掉落下來的,就碼放在牆根邊。西屋一側有兩口井,旁邊的榕樹落下幾片葉子,落入井裏。
牆邊的燈籠,隻有一盞還亮著。蓮心借著月色,踮著腳拉開門閂,輕輕推開了紅漆宅門。
如果不是他常年習武,有著過人的敏捷反應,門扉這樣忽然從裏麵被打開,一定會仰麵摔倒。然而,耳畔隻是聽到吱呀的一聲,門檻外的人就即刻驚坐起。
拴在樹邊的駿馬恰好在這時打了個響鼻,揚著前蹄跺了跺,像是嘲笑主子從未有過的窘相。允禮站起身時,將一隻手背在身後,輕輕咳嗽了一聲。
蓮心卻是沒想到門外果真有人,先是一怔,而後等看清楚這場景,又撲哧一聲笑了,“這麼晚了,王爺怎麼會在這兒?”
事隔幾日,一直都沒見麵。自己安安靜靜地在家籌備選秀事宜,而他,則忙於公務,少有閑暇。彼此都說好了,倘若一日沒有答案,就一日不再相見。然而,直到在這花香悠然的月夜,他真真切切地站在這裏,蓮心才知道,原來這段日子以來自己一直都在等,等這樣一個時刻,等他出現在自己麵前。
允禮低著頭看她,“你怎麼出來了?”
“蕊兒說,聽見外麵有響動,我便出來看看。原來,真的有人啊!”蓮心的眸子亮亮的,說完,眨了眨眼,眼底透出一絲促狹,“王爺呢,是準備在這兒待上一夜麼?”
不同於在府中時素日裏一絲不苟的發髻,她此刻穿著一件單紗長裙,長發垂肩的模樣,少了幾分端靜,多了幾許柔順,略帶俏皮的模樣,才真真像個十五歲的少女。
“如果你不出來的話,倒是有這打算。”
他聳聳肩,這時,瞧見她的一縷烏絲跟披肩的係帶纏在一起,不自覺地伸出手,幫她理順,溫熱的指尖撫摸過她的長發,很柔軟的觸感。
蓮心低頭站著,臉頰有些紅了,“那王爺見過太妃娘娘了?”
允禮點頭,輕聲回答:“見過了。”
蓮心沒開口,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允禮看著她,淡淡地道:“所以我來,是想叫你準備一下,還有十幾天就要進宮了……”
清蘊的嗓音,語氣平直,仿佛在說著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蓮心一滯,過了好半天,怔怔地抬起眼,用複雜的目光看他。
進宮,就是為了選秀……這麼說來,他出現在這裏,隻是為了告訴自己一切都沒有改變,他還是要她進宮、選秀,然後順利地成為宮裏的一位妃嬪。
手指留在發間的觸感仍在,隻是早已失去了溫度。蓮心咽下湧起的一抹苦澀,強打著笑靨道:“王爺放心。這件事是……是我之前便對王爺承諾過的。大恩難報,蓮心願意為王爺達成心願。”她說完,朝著他行了個禮,轉身就要往屋裏走。
此時此刻,顧不得什麼禮數,什麼修養,蓮心一刻都不想再待在這裏。可剛邁出步子去,允禮卻是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進了懷裏。蓮心掙紮,哪裏比得過男子的氣力,有些惱了,氣急之下有些紅了眼眶。
“男女授受不親,請果親王放開民女!”
蓮心說罷,手一甩,急急想要脫開,卻不想被他握得更緊,“皇子挑選福晉,也要通過宗人府,由皇上和太妃指定……所以,還是得進宮去選秀……”
蓮心不想聽他說,偏偏聲音穿耳而過,須臾,卻是愣了一下,“挑選福晉?”
允禮不說話,也不鬆手,隻笑意吟吟地看著她。
宗人府,選秀,挑選福晉……八旗秀女的選核,每三年挑選一次,由戶部主持,可備皇後妃嬪之選。然而除了充實後宮以外,則也是為皇室子孫做婚配之選。按照滿蒙的規矩,若是給親王、郡王及其後代指婚,都要經過後宮的選秀。品貌才德,貞儀惠賢——選中者,擇其優而留在宮裏隨侍皇帝成為妃嬪,稍遜者則是要賜給皇室子孫做福晉。
“將來等你進宮選秀,額娘就會把你挑出來——”
蓮心耳尖熱熱的,低著頭,一時間驚疑莫定地咬唇。剛才聽他說起選秀的事,就以為是讓她進宮來著,卻是將族裏的老例忘了個幹淨。
“太妃娘娘她……”
允禮輕聲附在她耳邊道:“額娘說,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可心的人不容易。如果一旦喜歡了,就要留在身邊。”
蓮心的臉頰更紅,見自己的手腕還被他握在手裏,輕輕掙了一下,“你剛才也都沒說……”
允禮挑著眉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眼底透出一絲促狹的意味,“又是果親王,又是民女的,你都沒給我往下說的機會。”
明明是他自己說話,故意留半截。蓮心腹誹。但同時,心裏又生出隱隱不安。勤太妃的事,真的不要緊麼……
“我會再安排旁的人進宮,所以選秀的事,不會因此耽擱下來。”他攬著她,輕輕地道。
蓮心揚起臉,有些動容地看他。她怎麼會不懂?以前會挑中她進宮選秀,隻是因為跟八福晉相同的長相。其他的女子……若是挑選後妃果真是那般簡單的話,也不會白白等了這麼多年,卻都沒有將皇上的冊封給請下來。
“王爺你等我一下。”蓮心說完,掙開他的手,忽然一溜煙跑回了屋苑。
允禮因為一直注視著她的臉,手上也就鬆了力道。見她往回跑,剛想拉住她,問問要做什麼去,卻是慢了一瞬,隻好哭笑不得地在外麵等著。
隻過了一小會兒,蓮心又出來了。這時,臉頰卻是紅的。
“這個給你。”
她低著頭,不知是跑得急,還是羞的,桃腮宛若掃了一層胭脂。攥著手心,將一樣東西放在允禮的手裏,然後用雙手捂住,意思是不讓他當著麵打開,“我是在旗的秀女,倘若僥幸通過初選和複選,王爺便拿著它來找我。”她說完,踮著腳,在他的側臉親了一下,而後赧然地挽著裙裾跑開。
允禮這一回眼疾手快地伸出手,用另一隻手拉住她,沒讓她再次逃走。眸間含著淡淡笑意,瞳心亮若明星,低聲隻說出幾個字——“一定要通過。”
蓮心咬著唇,點點頭。
夜幕低垂,皎潔的月光投射在地麵上,宛若又輕又薄的白紗,泛起蒙蒙的銀色。
允禮望著她的背影,撫摸著臉上被她輕輕吻過的地方,就這樣一直在宅門口站了很久。片刻,想起來展開手指,手心裏,竟是一顆圓潤碩大的珍珠,在月光中閃爍著瑩瑩光澤。
六月的蓮花還開得正盛,轉眼就已是七月。
自七月初五開始,內務府就開始忙著籌備祭祀和祭孔的事宜。社稷祭祀禮是“五禮”之一的“吉禮”中極重要的禮儀製度,是對天神、地祇、人鬼的祭祀典禮,吉訓為福,侍奉神明以求得福天賜,保佑國祚綿長。此事按照周禮而因循不改。而祭孔則是早在清朝入關之前,盛京的文廟建成後,太宗即遣內秘書院大學士範文程,致祭於至聖先師孔子神位前,並從唐製,定春秋二仲上丁行釋奠禮。
後來順治帝定都北京,更在京師國子監建造文廟,內有大成殿,專門舉行一年一度的祭孔大典,並尊孔子為“大成至聖文宣先師”。至這一朝,帝雖未親詣釋奠,卻囑命果親王祭大社大稷往替皇帝行禮,並代祭先師孔子,儀製皆與“臨雍釋奠”同。
國子監就坐落在東城安定門內國子監街上,與孔廟和雍和宮相鄰。而雍和宮又是皇上為皇子時,居於宮外的府邸。素日有兵丁守衛,甚是富麗尊偉。
當今聖上登基剛滿三年,這一年的祭祀儀式又是甫由親王代從,一應事宜操辦得緊張而隆重。而作為代行皇家禮儀的十七王爺,則需要在祭祀前就住進宮中的慈蔭樓,然後每日至大佛堂聽方丈大師講經。上下籌備足月,於八月初八日行社稷禮,然後在初九日,舉行祭孔大典。
在允禮進宮之前,遣人來南石巷子。
自從那日以後,經常有果親王府裏的奴婢和小廝過來送東西,吉祥齋的點心、如意坊的花蜜醇酒、酆慶昇的海貨……就算是何福樓新製的菜肴,都盛在純銀製的盤盞裏,用金胎珊瑚桃式盒裝著,悉數往鈕祜祿家的宅子裏送。瓜爾佳·雪心知道其中原委,自然是樂見其成的。蕊兒年紀小,見一下子能嚐到這麼多美味佳肴,隔幾日便守在大門口,眼巴巴地盼著東西送來。
那些街坊巷鄰,都以為是紐祜祿家的升了官,才會有這麼絡繹不絕來送禮的人。看來看去,無金無銀,隻有吃食,卻道是這新任的正四品典儀,不貪財愛色,而是個饞嘴的。
臨近黃昏時,長安街上仍是很熱鬧。
街角邊的攤鋪裏,掌櫃的正拿著算盤,清點著一日的賬目。隔著幾間茶坊,還有酒肆的夥計,舉著掃把,將匾額上麵沾上的灰塵清理幹淨。街道上,糖炒栗子的鍋鏟聲,熱餛飩的叫賣聲,水車緩緩前進的車輪聲此起彼伏。
蓮心挎著一個竹籃,買了些果蔬,拐過街口,就被一間胭脂坊引了目光。
吸引她的卻不是裏麵的紅妝,而是那坐在鋪子裏頭的嬌羞女子,麵對著銅鏡,吳嬸正拿著五彩棉線細細地給她開臉。
“左彈一線生貴子,右彈一線產嬌男。
一邊三線彈得穩,小姐胎胎產麒麟。
眉毛扯得彎月樣,狀元榜眼探花郎。
多多恭喜姑娘你,他朝嫁作美嬌娘。”
咿咿呀呀的唱喏,吳嬸一邊唱,手指一邊靈巧地用棉線絞麵。少女虔誠地低著頭,輕閉著眼,臉上滿滿是幸福的味道。
這是坊間的舊俗,女子在出嫁前要找上了年紀的婆婆開臉,寓意婚後的吉祥如意,和諧美滿。
蓮心想起在書中看到過的故事。相傳隋煬帝經常微服出巡,暗中命令侍衛攔截迎親轎子,強拐新娘,嚇得百姓迎親時不敢敲鑼打鼓。一個聰明人要娶妻,女方堅持風光出嫁,聰明人便交待媒婆將新娘臉上汗毛盡除,略施脂粉,讓新娘坐在朱紅描金的藝閣上。等迎親隊伍沿途敲鑼打鼓,被侍衛攔截時,推說是迎神會。侍衛看到新娘臉若盈光,汗毛都看不見,以為是天仙而不敢冒犯,便順利放行。
蓮心望著望著,嘴角不禁輕輕上揚。
“這位姑娘,可是將要進宮的……”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蒼然老邁的聲音。蓮心回眸,尋了一下,就發現街角不遠處擺著一個卜卦的攤子,不大,上麵掛著一個白布褂子,簡單的桌案上,一個簽筒,幾張宣紙。坐在桌後麵的是個花白胡須的老者,正摸著下巴,滿臉慈笑地望著她。
蓮心抿唇,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你是在與我說話?”
過幾日,確實便是宮中選秀之期,凡是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在旗的,都要進宮去待選,是老規矩。其實能猜中,並不足為奇。而且怪力亂神這些事兒,一般都為算命先生謀財之用,更是不可信。於是挎著竹籃,便要離去。
“老朽看得出,姑娘進宮以後,將要得到一段大好的姻緣呢!”
蓮心因這句話停住腳步,歪著頭看他。
“先生連這都算得出來?”
算命老者捋了捋胡子,得意地一笑,“老朽在這條街上算命,四十多年,從來都沒有出過錯。單看姑娘的相貌,將來不是要做皇後,就是貴妃,富不可言,貴不可言哪!”
蓮心頓時失笑。才剛覺得有些準了,竟然是這些不靠譜的話。
“一切都是命,萬般不由人的……”
邁出步子去,身後,那老者又開始自顧自地念叨起來。蓮心不理他,挎著小籃子往前走,老者搖著頭,像是在哼曲兒一般,字字句句就這樣隨著風飄遠——“倘若不是姻緣,眼前也強求不得;倘若是姻緣,前生注定今世果,莫錯過才是啊……”
夕陽西下。
嫋嫋的炊煙升起來,京城中的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晚膳。街上的攤子都收拾了,鋪子裏的夥計抱著門板,一塊塊地拚在鋪麵外,門閂落鎖。溫暖的橘色光暈投射在街巷裏,三三兩兩的行人踏著落日的餘暉,悠然而歸。
回到家時,宅子裏的門半開著。蓮心剛跨進門檻,就見蕊兒抱著一大摞綢緞跑過來,“姐,十七王爺送綢緞過來了,額娘說,好像都是碧雲坊的料子呢,漂亮死了!你快來看看!”
蓮心將竹籃放下,裏麵擺著新鮮的蔬菜。那廂,蓮蕊歡喜地拿著緞子在身上比劃著,樹下的石桌上還擺著幾匹陳色的布料,卻是像為阿瑪和額娘準備的。
“你小聲些,總是收人家的禮物,我們又沒有什麼回贈,怎麼好意思呢?”蓮心抿唇,更是別樣心思。以前還是吃食,現在又是這麼名貴的東西。
蓮蕊的臉上笑意更濃,故意欲言又止地道:“姐姐不領情,可十七王爺卻一直惦記著姐姐呢!人都進宮了,也不忘記吩咐家丁送東西過來。而且剛才那些家丁也說了呀!”
蓮心被她逗得一笑,“說什麼了?”
“他們說啊,十七王爺吩咐說,以後都是一家人,多搬些東西過來,省得以後一次性太麻煩啊!”
蓮心嗔怪地道了一句“沒規矩”,低著頭,臉頰卻是紅了。
夕陽漸漸在天際退去了顏色,晚霞宛若一片片瑰麗的花海,悄然綻放,又悄然凋零。彎成一把鐮刀的弦月,已經在陰翳色的雲層後露出了一絲真容,戌時的夜色,正一點點彌漫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