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說的是這個……
蓮心微然一笑,搖頭,“府裏丟了東西,二嫫身為總管自然要格外上心。更何況,嘉嘉小姐是府裏未來的嫡福晉,即使是衝著王爺,二嫫自然也更要緊張些。蓮心明白。”
“什麼福晉?”允禮聞言,不明所以地看她。
“嘉嘉小姐。”蓮心低著頭,想起那日在屋苑裏,紐祜祿·嘉嘉與自己說過的一番話。皇室貴胄,自然要婚配門當戶對的閨閣千金。而嘉嘉是鑲黃旗頂頂尊貴的一支,其父深受皇恩,又是他的恩師。憑著這層關係,青梅竹馬的兩人,是理所當然的一對。
“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還是……府裏有人說了什麼?”他皺著眉,不明白蓮心怎麼會想到這一層。
蓮心垂眸,隻是搖頭,似是不想將這話茬再往下說。
允禮在這時起身,徑直走到她麵前。兩人這樣一個坐,一個站,本就頎長的身軀在她頭頂投射下一道陰翳。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撲鼻而來,清冽的氣息,連周身的蓮香都被衝開,隻剩下獨屬於男子的清剛味道,“我並無婚約在身。”
蓮心不妨他的靠近,有些坐不住了。臉上仍保持著笑容,卻是將頭埋得更低,“其實,王爺與嘉嘉小姐……很相配。”
府裏的丫鬟和婆子之所以對她那般恭敬,隻是因為在初進府那一日,二嫫拿給她的專屬於福晉的旗裝。她雖然不知道用意何為,卻明白有些事情其實隻是一樁遙不可及的夢,夢醒了,一切都會回到原來的樣子。明知不可能,何必偏偏要去想呢?隻是自苦而已。
“給我的香囊做好了麼?”靜默的半晌,允禮忽然這樣開口問道。
蓮心聞言一怔,抬起臉,正對上他深深注視的目光。然而隻是一眼,就下意識地轉開視線,點頭道:“剛撤下繃子,等針腳弄好了就可以製作香囊了。”
“拿來給我。”
“在屋裏放著呢……”
蓮心說完,有些莫名地抿唇。剛剛還沒在說這個,不明白他怎麼就沒頭沒尾地要起香囊來了。那東西本要送給他的,自然不會隨身帶著,更何況還是在夜晚的時候。
但看他這般重視,不由想起自己並不精熟的手藝,蓮心訥訥地道:“其實,繡出來的是一件粗淺之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王爺若是喜歡,刺繡師傅那裏倒是有一些精巧別致的,可供挑選有很多……”
“就算再好,如果不喜歡,也一樣是比不過。”他扶著她身後的廊柱,忽然輕聲打斷。
蓮心抬起眸,怔怔地看他。
“而且我一向不求多。得到一個可心的,就不會再看旁的。”允禮直直地回望著她。
月光像輕柔的銀色紡紗籠罩著地麵,淺淡的光暈透過月簷下的風鈴,折射在他的身上,在那雪綢錦袍蒙上一層迷離的銀白。有一種叫作情愫的東西悄然彌散出來,在兩人的周身縈繞不去。蓮心久久凝視,過了很久,陡然別開視線,“很晚了,明日一早古琴師傅就回來了,我還得準備琴譜。”她說完,起身就要告辭。
錯身的刹那,允禮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我不想你進宮了……”
蓮心的身體倏然一僵,轉眸,難以置信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王爺在說什麼?”
“我不想你進宮了。”允禮一瞬不瞬地看著蓮心的眼睛,深邃的目光中含著讓她難懂的感情。進宮選秀對她而言,隻是報恩。如果他說不需要了,不想了,一應的教習就都不再有意義,不是麼?
“為什麼?”蓮心問他。
夜色下,允禮的眼眸漆黑如墨,清蘊瞳心,仿佛是傾盡了夜的光華,“我也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一想到你要進宮,心裏就會隱隱作痛。為什麼我看到你笑,也會跟著開心;看到你的手受傷,會一並跟著心疼。你告訴我,為什麼自從我遇見你,這些日子以來,我就變得跟從前的自己不一樣……”
月光如銀,池中的蓮花在淺淡的白光中簌簌綻放。
蓮心咬著唇,一抹難以名狀的情緒,就是這樣猝不及防地,一下子闖入了心扉,又是甜又是澀的感覺。過了許久,她揚起臉,難以確定地看著他,“王爺這是生病了麼?蓮心並非禦醫,可不懂得醫治的啊……”
允禮粲然一笑,這笑宛若煙花綻放,絢爛絕美。他執起她的手,湊到唇邊,輕輕地印下一個吻,“都說心病難醫。我的這個病,怕是已經無藥可解了。”
夜風裏夾雜著溫暖的花香,蓮心彎起唇角,眼睛變得很亮很亮。轉瞬,卻是想起了什麼,垂下眸,用很輕很輕的嗓音道:“可勤太妃呢?王爺心心念念想著的,就是幫她完成心願。如果我不進宮,勤太妃不就……”
允禮挽著她的手,靜靜地道:“我會去跟額娘說。”
蓮心低著頭,靜默了片刻,輕聲道:“那麼我想,我是不能再在府裏住下去了。”
早前就想表達的意思,終於在此刻說出。蓮心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允禮拉著她的手一緊,道:“如果是因為嘉嘉的話,其實你不必……”
“不僅是因為嘉嘉小姐,”蓮心笑靨清淺地抬眸,朝著他搖頭,“無論如何,等我回到家裏以後,都會繼續認真準備選秀的事。但同樣地,我也會等著王爺。”
他和她,都有對自己而言,很想要守護的東西。這樣的心意來得太快,彼此都需要時間和距離來確定,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他以後會後悔。所以不管是紐祜祿·嘉嘉的暗示,還是今日二嫫當眾表明的態度,於情於理,她都不應該繼續留在這裏。
允禮的眼底劃過一抹驚喜,“你答應了?”
蓮心咬著唇,輕輕點頭,臉頰有些紅了,“所以王爺一定要記著,在宮中大選之前,給蓮心一個答案。”
蓮心離開王府之前,府裏的好些嬤嬤都舍不得地來看她。
原以為是個想攀高枝的女子,但相處下來,既不矯揉造作,又嫻雅淡然的性子,卻道是果真討人喜歡的。很多伺候的奴婢都真心想留下這個姑娘,即便做不成福晉,能長長久久地陪伴在自家主子身邊,總歸也是令人高興的一樁美事。
原本沒有太多東西,收拾完,除了兩個包袱,便是來時帶著的一些簡單飾物,裝好安置在錦盒裏。允禮知道在府裏添置的衣物,她斷然是不肯帶走的,隻得交代元壽,凡是府裏的丫鬟都要聽她的吩咐,何時走,怎麼走,都要一一安排妥當。
其實都住在京城裏,隻是從西城回到東城,乘坐馬車總共才半炷香的時間。元壽一邊籌備著馬車,不禁笑著搖頭。
在丫鬟們都退出屋苑後,過了須臾,又有一個人踏進門檻。
這個時候,蓮心剛將琴案上的古琴蒙上錦袱,正想著要不要將這些琴譜拓一份,好隨身帶著,轉過身,就看見門檻內站著的一抹窈窕身影。
有著清麗長相的女子,細看之下,卻是有幾分楚楚動人的風姿。彎彎眉黛,眸若秋水,眼角處還有一顆淚痣,盈盈閃動。許是平素一直穿著丫鬟的服飾,現在換上一件湖藍色紗裙,整個人就像出淤泥的菡萏,有些媚,有些美,讓人眼前一亮。
是玉漱。
“為什麼?”玉漱隻是定定地看著她,過了好半晌,才艱難地問出那三個字。
蓮心將手裏的琴譜放下,有些不解地看她。
“我是說,你為什麼要幫我?”玉漱說完,滿眼複雜地看著她。在她看來,蓮心是因為替自己遮掩,才會不得已離開王府。她看得出,十七王爺對這個出身平凡的女子,其實是特別的,不像對待小姐那般,總是疏密有度。然而為什麼呢?僅僅的數麵之緣,因為嘉嘉小姐的關係,更是互相交惡,並非交好。這樣的情誼,隻會讓她落井下石,怎麼會是以德報怨呢?
“那些首飾,真的是你偷的?”蓮心看著地麵,有些歎氣地問道。
玉漱咬著唇,點頭。
“你沒有自稱‘奴婢’,看得出一定是好人家的女兒,且出身不差。為何會在尚書府裏當奴婢呢?而且我看得出,你是真心對待嘉嘉小姐,卻又監守自盜,究竟是何道理……”
蓮心有些莫名。世故,刻薄,盛氣淩人,投機逢迎……這些詞用來形容玉漱,似乎再恰當不過。然而僅是身為侍婢,蓮心所看到的,不僅是對自己的刁難,更多的反而她是對紐祜祿·嘉嘉的體貼和照顧。沒錯,她是一介丫鬟,然而,卻也有著難得的率直性情。
“我之所以要偷那些東西,是想要進宮選秀的。”玉漱低下頭,攥著衣角,臉上露出一抹苦笑,“你猜得不錯,我原是鑲白旗管領家的女兒,隻是因為阿瑪犯了錯,連坐三族,都被削了旗籍,才會到尚書府裏去當丫鬟。嘉嘉小姐待我不薄,這次,還特地幫我恢複了旗籍,我卻……”她忽然說不下去了,咬著唇,眼睛裏泛出淚光。
蓮心遞給她一方羅帕。
玉漱抽泣了兩聲,紅腫著眼睛,喃喃地道:“我想進宮,並不是為了攀龍附鳳,也不是想當什麼娘娘,而是想讓我阿瑪揚眉吐氣,即使不當管領,女兒進宮選了秀女,哪怕是小小的常在,也再沒人敢看不起他了……”
輕暖的陽光灑在地麵上,蓮心望著麵前的玉漱,不禁想起家裏固執而狷介的阿瑪,想起自己。原來,對待雙親的心情,不同的人竟也能夠這般相像。
“我也想做一個能讓阿瑪引以為驕傲的女兒,然而隻有保全自己,才能承歡膝下。倘若你因為偷竊被定罪,不但幫不了你阿瑪,反而會讓你的阿瑪傷心,不是麼……”蓮心伸出手,輕輕覆在玉漱的手背上,柔軟的嗓音,帶著一股安撫的力量,“為了你阿瑪,更應該做個善良的姑娘。”
玉漱怔怔地抬眸,麵前的少女,臉上含著溫潤的微笑,仿佛春日裏的暖玉,瑩潤清透,質地無瑕。她像是在對她說,又像是對自己,一念恍惚間,似有春雨徐徐流淌進心田。
(2)
按照宮裏的規矩,凡屬宮城外人,包括皇室貴胄,一應朝臣、命婦,若未得宣召,一律不能擅自進皇宮大內。因此,那些已搬出皇宮多年的阿哥和格格,若想回宮一趟,總要先遣人報備到內務府,得了腰牌,方可在內宮行走,並且不能逗留太長時間。
辰時兩刻,太和殿裏剛下了早朝。諸多朝臣自寬大的門道下來,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個巨大的殿前廣場,走過內金水橋,穿過把守森嚴的太和門,即能看見通往宮外的午門。有些官員腳步匆匆地往外走,有些則是慢條斯理地邁著方步,三三兩兩,順著甬道一直走出皇宮。
允禮告別同行的幾個官員,繞過雪白的大理石雕欄,徐徐走下丹陛石階。隻身穿過中右門,順著朱紅的宮牆一直往北走,經過繁花正盛的慈寧花園,再往東,壽康宮即在眼前。
壽康宮在慈寧宮的西側,中間隔著兩道圍牆和一條寬敞的甬道,院內東西兩側為廊廡,折向南與慈寧門相接,北向直抵後寢殿之東西耳房,後麵則是寬敞的後殿。
正殿壽康宮居中,前後出廊,黃琉璃瓦重簷歇山頂。麵闊七間,當中五間各開四扇雙交四椀菱花槅扇門。殿前出月台,正麵出三階,左右各出一階,台上陳鎏金銅香爐四座。東西兩山設卡牆,各開垂花門。
允禮走過垂花門,殿內暖暖的熏香味道撲鼻而來。
勤太妃此刻就坐在西窗前的暖炕上,雲腿桌案前擺著一盤核桃,一枚枚滾圓飽滿。有奴婢拿著小錘,輕輕鑿開,然後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小碟裏。
“兒臣給額娘請安。”
陽光斜斜地流淌進來,在明黃錦緞的軟褥上泛起一層淡淡的金色。勤太妃抬起頭,看到他,臉上隨即露出慈藹的笑靨,朝著他招招手,道:“平身,過來額娘這邊坐。”
允禮走過去,坐在她對麵。勤太妃眯起眼,端詳著他的五官,那下頜的輪廓愈加明顯,似乎是瘦了,不禁有些心疼地道:“有日子見不到你,旗裏的軍務一定是很忙吧。”
勤太妃說著,一邊將桌案上盛著核桃仁的小碟推到允禮麵前,然後朝著身側的奴婢吩咐道:“去,把前兒個伊犁進貢的蜜瓜和香梨給十七爺拿來。”
允禮清淡的眸中,流動著輕暖的笑意,“每次來額娘這裏,額娘都要變著法兒地弄吃食。倘若把兒子的嘴給養刁了,等回到府裏,可怎生是好。”
勤太妃拿著巾絹捂唇,笑著搖頭,“你這孩子。若是喜歡,就將宮裏的人帶出去幾個,每日給你做膳食。”
勤太妃說罷,拉著他的手,靜了片刻,收斂了幾分笑容,一板一眼地看著他道:“額娘有話問你。聽人說,最近老十七你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卻非要人家進宮來選秀,有沒有這回事?”
窗外飄進來的花瓣,落在勤太妃的鬢角邊,允禮伸手給她拂了去,道:“額娘是聽誰說的?”
“你別管我是聽誰說的,你先告訴我,是也不是?”
允禮挑了挑唇角,點頭。
勤太妃不輕不重地打了他的手背一下,“真是渾小子,既然喜歡上了人家姑娘,為什麼又要讓她進宮呢?”
“兒臣原本打算讓她進宮後,博得皇上的寵愛,然後替額娘討得太後的冊封……”允禮沒想到自己要說的事,竟先被額娘言明了
“傻孩子,額娘是想當太後,也想在百年之後能常伴你皇阿瑪於地下。但是倘若用你的幸福來換,他朝見到你皇阿瑪,他也會怪我的。”勤太妃說罷,輕輕撫著允禮的肩,“更何況,有什麼能比兒子過得開心、滿足更重要的呢?隻要你們兄弟和睦,隻要你幸福安康,就是額娘最大的心願了。”勤太妃說罷,推了推允禮的手,“隻要在旗的姑娘,即使家世不足,是你喜歡的,同時又喜歡著你,額娘就不會反對你將她留在身邊。”
去找她吧。
茫茫人海中,要遇見一個可心的不容易。尤其是皇親貴胄,倘若能夠拋開那些浮名虛利,傾心相守,才是皇室子孫裏難得的福氣呢。
此刻,熏香的味道漸漸淡了,有侍婢過來將熏籠蓋揭開,添些怡神的香餅進去,燙過火,隨即有細芬的味道散逸出來。勤太妃站在熏籠旁,目送著那道身影,臉上露出慈和的笑容。
“娘娘,奴才是不是太多嘴了。”這時,元壽從屏風後走出來,站到勤太妃身後。
“不,反而是跟過去伺候的人裏麵,就數你最懂本宮的心了。”勤太妃溫婉地一笑,目光愈加慈祥幾分,“知道麼,名分也好,榮光也罷,其實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沒有一樣能跟子女的幸福相比。但願老十七他能明白,能珍惜。菩薩保佑……”
明燦的陽光下,勤太妃虔誠地雙手合十,口中默念著經文,為已經走遠的兒子祈福。
倘若不是五城兵馬司來人稟報說有緊急公務,允禮從皇宮裏出來後,此刻或許已經在蓮心家的門外。
旗內的雜事堆積如山,處理下來,就需要大半日的時間。素日裏嚴謹的年輕皇子,此刻坐在衙門裏的敞椅上,看著圍繞自己身側、說得唾沫橫飛的吏部侍郎,竟然有些走神。等他說完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要讓人先記錄下來,不禁暗暗好笑。
將手裏的文書整了整,允禮的唇角不自覺地上翹,翻開其中的一頁,穩了穩心神,開始專注處理起公務。
時光悄然溜走,這樣一直到夕陽西下,而後夜色又漸漸彌漫上來,結束一天的事務,才走出衙門。
街上的行人已是很少,店鋪早已打烊。寬敞的街道上,偶爾還能看見巡城的校尉,提著燈籠,騎著馬經過,見到是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禮。夜晚已經降臨,恢弘的紫禁城開始進入夢鄉。
他自己的府邸坐落在平安裏西大街東首路北,然而允禮牽著馬,不知不覺竟然走過了長安街,走到了東城這一頭。那條窄窄的南石巷子,他從未來過,隻是聽元壽細細碎碎的稟報中,隱約知道是這麼一個地方,門口還栽種著一棵上了年頭的老槐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