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荼蘼未有時

(1)

一轉眼,蓮心已經在府裏住了三月有餘。時值六月,已是將近荼蘼之際,苑中的那株白桃也漸漸落盡,變得綠意悠悠。其他花卉早已被榮盛的綠植覆蓋,隻剩下一棵蔥蘢的石榴樹,團團火紅的花朵,肆意地綻放在枝頭,熱熱鬧鬧,極是惹眼。

西苑和中苑間有一座花庭,繞過玲瓏花謝,就在幾道回廊交錯處。那裏栽種著幾株牡丹,盈雪之色的是宋白,嬌豔欲滴的是趙粉,最為名貴的則是魏紫和姚黃,還有胡紅、豆綠。幾株珊瑚台,粗壯的梗在風中輕輕搖動,碩大的花頭,吐露著濃鬱的芬芳。

剛完成師傅布置的棋譜功課,蓮心趁著空當,來到廊橋外的一座花園。鬱鬱花海,滿目芳菲,姹紫嫣紅開遍。她佇立在牡丹花海中,輕輕撚起一枝日月錦,輕薄的花瓣,仿佛隨時都要飄落。這時,身後忽然響起的腳步聲,將她的視線引了過去。

來人步履匆匆,正朝著這個方向而來,懷中還抱著一個包袱,一路走一路頻頻回頭張望。蓮心見過她,是跟在嘉嘉小姐身邊伺候的丫鬟,好像是叫玉漱。起初在碰見時,總會冷嘲熱諷一番,之後卻是不常見到。此時不知怎的,看上去竟有幾分慌張無措。

蓮心正猶豫著要不要叫住她,就在這時,卻見她腳下一個踉蹌,狠狠地摔在地上。

大概是摔得厲害,玉漱“哎喲”了一聲,而後,就是一聲咒罵。她懷裏的包袱卻是掉在地上,裏麵有什麼東西撒了出來,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你不要緊吧!”

蓮心趕緊過去,蹲下來,要將她扶起來。這時,玉漱卻是麵露驚慌,一把甩開她的手。

“別碰我,別碰我的東西……”她尖叫著,一把將包袱抱在懷裏。可這時已經來不及了,本就不結實的包袱被她這麼一扯,徹底散開,裏麵的金銀首飾稀裏嘩啦散了一地。

蓮心一怔。

金嵌珠寶點翠盤耳環,金箔光素扳指,銀鍍金嵌寶石蝴蝶簪,銅鍍金點翠富貴鳳凰鈿花,銀鍍金串珍珠流蘇,桃紅色碧璽瓜形佩,金鏤空嵌珠石扁方……叫得出名字,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奢華飾品,從包袱裏滾出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直耀得滿眼珠光寶氣。

玉漱也是一愣,轉瞬,伏在地上,像是發了瘋一般去撿地上四散的首飾,直到都一一撿完,眼含怨氣地瞪了蓮心一眼,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抱著包袱就跑了。

“喂,你……”蓮心在後頭叫她,“你等一下!”

前麵的玉漱非但沒停下,也沒回頭,反而是跑得更快了。

蓮心望著她離開的方向,手裏還拿著在花叢裏撿起的一條金簪梅花鑲珠絲帶。她隻是想喊住她,然後告訴她東西落了一樣,卻不明白她為何充耳不聞,然後整個人這麼快就沒入了回廊。蓮心歎了口氣,隻得搖頭作罷。

回到屋苑時,元壽已經在門口翹首望了許久。

瞧見她,才抹了抹額頭上的汗,道:“姑娘可回來了。剛剛主子下朝後,回來過一趟,沒等到姑娘,就吩咐奴才跟您說一聲,他有要事在身,就不在府裏吃飯了,讓姑娘自己用膳。”

元壽像倒豆子似的說完,咽了口唾沫。

蓮心回過頭,喚屋裏伺候的丫鬟給他倒杯茶來。

茶香悠悠,元壽倒真是渴了,接過來直喝了好幾口,氣息喘勻,才又道:“爺臨走時說了,這兩日燥得很,讓廚房做幾道清淡爽口的菜,待會兒等奴婢端過來,姑娘要好好嚐一嚐。可都是新跟何福樓學過的手藝。”

伺候這麼多年,哪兒見過主子跟誰這麼仔細報備過行程的?又何曾在吃食這等小事上重視過?這回倒真是看走眼了。元壽想到這裏,不由笑著搖頭。

蓮心倒是有些難為情,忙道:“勞煩總管跑這一趟,真是罪過。”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回廊一側,二嫫領著幾個婢子徐徐而來。元壽踮著腳,老遠看到,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心說也不知道要做什麼,領這麼多人過來。

“老奴,給姑娘請安。”二嫫走到近前,挽起手,朝著蓮心行禮。

“二嫫折煞我了,快快請起。”問安的順序顛倒,蓮心虛扶一把,隨後也讓她身後的一應丫鬟起身。

“姑娘如今可是我們爺極為重視的人,我們這些做奴才的,怎麼敢不分尊卑呢?”二嫫冷淡著臉,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蓮心抿唇,並沒說話。

這時,二嫫閑閑地看了一眼那邊的元壽,慢條斯理地道:“現在過來呢,不為別的,隻是府裏丟了幾件東西,老奴將府裏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搜過了,也沒找到。為了公平起見,姑娘的屋子,老奴也要搜一搜。姑娘不會介意吧?”

蓮心有些發怔,不解地看著她,“搜屋子?”

“沒錯,我們爺一向嚴於律己,對待府裏的奴才卻是格外體恤寬宥。但我們做管事的,總要拿得起事兒才行。這不,嘉嘉小姐的幾件首飾不見了,既然在府裏丟的東西,總跑不出旁人去。老奴必須要搜一搜。”說罷,也不管蓮心是否反對,朝著身後的丫鬟一擺手,就示意她們進屋去。

蓮心靜靜地站到一側,並未出聲阻攔。倒是元壽頗有些尷尬,心裏直埋怨搜哪兒不好,偏偏要來這兒,忙賠著笑臉,解釋道:“二嫫她隻是虛點卯數,姑娘不要在意。”

蓮心點頭,不以為意地朝他笑笑。

進屋去的人很認真,搜了好一陣子,片刻以後,其中的一個丫鬟拿著條緞帶走了出來,“啟稟二嫫,您看看是不是這個?”

金簪梅花鑲珠絲帶,上麵的珠子被打磨得光亮瑩潤,正是蓮心剛剛在花園裏撿到的。她回到屋苑後,一直招呼著元壽,怕弄丟,就隨手放在了格子架裏,原本若是放在明處,跟諸多飾品放在一起,其實並不顯眼,隻是那緞帶的末端,用冰絲線繡著一個“嘉”字,證明了所屬。

“蓮心姑娘,這是怎麼回事?”

蓮心看了看,輕聲道:“是我撿的。”

二嫫冷笑了一聲,“撿的?在什麼地方,可是嘉嘉小姐的寢閣麼?”

咄咄逼人的語氣,輕慢之氣撲麵而來。元壽杵了她一下,“二嫫這是做什麼?無論怎麼說,蓮心小姐都是主子請回來的嬌客,不是你我做下人有資格去質問的。”

“你倒是忠心。怎麼,才這麼短時間,就易主了?”

蓮心見二嫫和元壽彼此橫眉冷對、互不相讓的架勢,忙道:“二嫫莫動氣,你聽我說,這帶子真的是撿來的。”

二嫫狠狠瞪了元壽一眼,卻是冷哼了一聲,就著台階,撇著嘴道:“紅口白牙,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再說嘉嘉小姐丟的,都是很貴重的東西,若追究起來,尚書大人那邊兒也不好交代。”

蓮心聽言,忽然想起在花園裏看見的玉漱,當時她懷中正好抱著一個包袱,散落一地的正好都是首飾,被她撿到的帶子上也恰好就繡著紐祜祿·嘉嘉的名字。莫非……

“蓮心小姐,你是在什麼地方撿到的?可見到丟這東西的人了?”元壽在一旁急急地問。

蓮心靜默了一瞬,輕然搖頭,“我隻是無意中撿到的,並未瞧見。”

二嫫抱著雙臂,讓身側的奴婢將帶子先拿回去,然後直直盯著蓮心,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是非曲直,等王爺回來,老奴自會稟報。蓮心姑娘這段時間就不要出屋苑了吧。嘉嘉小姐那邊兒,怕是要找到偷東西的人,就直接提交給大理寺了。”

蓮心坦然地任她盯著,抿唇道:“清者自清。二嫫放心,我會照你的話做。”

二嫫見問不出什麼,又花了半炷香的時間搜查,卻再無所獲,就領著丫鬟離開西苑。元壽朝蓮心行了個禮,也快走幾步跟了上去。兩人一道走,直到拐過一道紅漆回廊裏,二嫫側眸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才嘲弄地開口道:“你可真是會竄,主子都還沒表明態度呢,你就先巴結上了,就不怕白費心思?”

元壽走在她身側,梗著脖子,目不斜視地道:“我看你才是老糊塗了,你見過我們爺對誰這麼上過心?等爺回來,不發火才怪。”

二嫫一直朝前走,聽到他的話,忽然麵無表情地道:“事情都沒搞清楚之前,光憑一點心意是不夠的。”

元壽一愣,不知道她是在說府裏失竊這件事,還是在說別的。等他回過神來,二嫫已經帶著幾個奴婢走遠了。

黃昏,在京城中悄然來臨。家家戶戶都栽種著各色花卉,一陣風拂過,滿城街道盡飛花。眼看宵禁時刻即將來臨,崇文門城樓上的大鼓被擂響,一傳很遠。達達的馬蹄聲響起,踏著地上的落花,順著長安街的街道,一直來到什刹海邊的圍坊。

剛被封為鑲藍旗滿洲都統,三旗的軍務都壓在一個人身上,最初的文書交接,總要花些工夫。允禮處理軍務整整一日,直到酉時,他才從衙門出來。等騎馬回到府邸,夜幕已經低垂。

府門口,有少女打著一盞琉晶燈,在靜靜地等候。

柔柔的光照徹著前麵一方雪白的石板路,籠罩在柔光中的身影,纖細而單薄,允禮遠遠地瞧見那一束光亮,以及光暈裏的人。甚至看不清楚麵目,卻不知怎的,心中隱隱約約就想起一個人,嘴角便不自覺地牽起。

引著馬快行了幾步,直到行至府邸前,允禮利落地下馬。

“表哥!”紐祜祿·嘉嘉將燈調得更亮些,瞧見回來的人,臉上揚起一抹笑。

允禮怔了一下,並沒想到會是她,將馬韁捋了捋,然後淡淡地道:“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兒?”

嘉嘉唇畔的弧度,在那一刻,漸漸變成了一抹苦笑,“表哥難道忘了麼?以前,嘉嘉也總是這麼等著你回來的呀。”

青春少艾的時光,總是如飛花一般美好。年輕的皇子,甫有爵位封賞,自皇宮大內搬到城中賞賜的府邸。那種離開額娘身邊,獨自一人的淒清和彷徨,是難被尋常百姓所了解的。阿靈阿是他的老師,教導多年,也不了解這種心事,倒是驕傲稚氣的少女,在那個時候一並在府裏小住。每一日傍晚,都會打著一盞燈,在府邸門口期期盼盼地等著他。

郎騎竹馬來,床頭繞青梅。

一轉眼,當年羽翼未豐的年輕皇子,已經成長為獨當一麵的果親王,而她也因閨中禮教,開始深居簡出。想不到短短的幾年,兩人之間已經變得這般疏遠。

嘉嘉臉上劃過一抹落寞的神色,卻強打著笑臉,不願泄露一絲難過。允禮這樣望著她,也不禁想起那段兩小無猜的日子,臉上的表情柔和了許多。將她手裏的燈接過來,牽著馬,兩人一並踏進府門。

“這麼晚不睡,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允禮輕聲問道。

嘉嘉低著頭,一貫冷清高傲的性子,卻是難得有這麼柔順的一麵,“嘉嘉不開心,因為嘉嘉把一件很喜歡的東西丟了……”越說越小的聲音,允禮似是沒聽清,有些莫名地看她。

這般女兒家宛轉的心思,卻是如何能再次直白地表露。嘉嘉咬著唇,別扭地道:“其實是幾件首飾啦。我帶來妝奩裏,原本放著滿滿當當的飾品。今兒個一早,伺候的奴婢翻開一看,卻發現裏麵少了好多。”她說罷,低頭攥著手裏的絲帕,“那些首飾雖說有些用得久了,卻不想被人隨意使用或是買賣,表哥要幫我找回來。”

允禮有些失笑,“府裏的人都跟著我多年,誰能做這等事。”

“表哥的府裏,最近不是來了生人。”

嘉嘉抬起頭,迷蒙的燈火照在臉頰上,眼睛卻是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允禮一怔,“你是說……蓮心?”

風有些涼,嘉嘉穿得有些單薄,緊了緊衣領,剛想開口說是,就聽身畔的男子一抹輕勻的嗓音,卻是帶著十分平靜肯定的語氣,“不會是她。”

嘉嘉一瞪眼睛,不服地道:“表哥何以這麼肯定?我聽說,她可是旗裏沒落人家的女兒,家裏生活拮據,若是看到貴重東西,一時心生貪念也不是不可能的。”她說到這兒,低著頭,有些委屈地小聲道,“更何況,我的一條緞帶,就是二嫫從她屋子裏搜出來的啊。”

花香彌漫上來,是夜蓮的味道。允禮停住腳步,眉心略微皺起,心裏想的卻不是什麼帶子的事,隻聽嘉嘉說,二嫫竟然領人到她屋子裏搜查過了……

“你先回去,這事情不要多想,等明日再說。”

他說罷,將手裏的燈盞遞給她。嘉嘉的身邊沒帶伺候的丫鬟,怔怔地接過來,看出他像是有些不悅。見慣溫和儒雅的一麵,麵對這樣的神色,剛到嘴邊的一句“表哥怎麼也不送送我”都沒來得及出口,卻是生出些怯怯的感覺,噤聲未語,隻點點頭,略帶著些不甘心往自己屋苑的方向走去。

回廊裏的燈都亮著,一盞一盞,順著雕欄鋪展開一段璀璨迷離的星星之路。紅漆廊柱邊,似有流螢縈繞飛舞,也不惱人,愈加增添了幾分安然靜謐。

這個時辰,府裏的家丁都睡了,隻剩下端茶倒水的奴婢。若是他招手,便會上前聽吩咐;若是他沒有命令,都安靜地站在不遠不近的距離。

步至西苑外,鳥靜花息。

麵闊五間的屋子是半敞的,四道輕紗簾低垂,裏麵的一盞七寶玲瓏燈通宵亮著,照亮了一室清雅婉約的布置。繡架上還支著一塊雪白綢緞,上麵蒙蒙花影,像是白日裏未做完的繡工。允禮細看著上麵的紋飾,眼前不覺映出一道弱不勝衣的身姿,纖纖素手,執著繡針一臉認真的模樣。

他不常與女孩兒發生交集,最近的是屬族裏一些親戚家的姊妹。以前不曾留意,更未上過心,卻也深知半夜站在女子門外,是多麼於理不合,並非君子所為,然而嘉嘉的話卻在腦海中輾轉不去。那麼倔強的性子,骨子裏該是何等的驕矜?眼下,卻是平白遭到指摘和懷疑。

允禮抬起手,對著屋門就要叩下去,卻又頓住,也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已經睡了?沒等他想得更明白些,就在這時,門扉輕然從裏麵打開——蓮心抬眸,正對上允禮的眼睛,嚇了一跳。

“王……王爺?”蓮心瞪大眼睛,很自然地往後退了一步。剛才陡然看見外麵有人,本能地向後,險些被門檻絆倒。

允禮要敲門的手還在半空懸著,輕咳了一聲,有些尷尬地低下頭,“這麼晚,你怎麼還沒休息?”

這話應該是她問他才對。蓮心彎起唇角,想了一下,回身讓伺候的丫鬟給自己披上一件大氅,便跨出屋苑。這個時辰,實在不方便將他請進屋,於是朝著回廊的方向走過去。涼亭裏,花開正好。

“王爺是剛回府麼?”蓮心撿了一處石凳坐下,夜風微涼,將大氅在腰際收了收。

允禮凝視著她,蓮心因為坐得靠外,半個身子都籠在月色裏,光線正好,角度正好,那雙眸蒙著一層瑩玉般的光華,熠熠生輝。而此時嘴角略微上翹,側麵看去,說不出的清美動人。

“最近公務愈加繁忙了些。早些時候讓元壽與你說,府裏新請了一位何福樓的大廚回來,教那些廚娘一些做法,以後就算再忙,也不耽擱嚐到佳肴。”

蓮心想起在何福樓吃飯的場景,不由輕輕點頭,“早些時候,總管遣人送來了一些菜式,說是當做午膳,嬤嬤們都吃得很是開懷。我也嚐了一下,廚娘的手藝很好,倒是味道不差。”

兩人說到此,都靜了下來,像是各自想著心事。蓮香悠悠,一脈脈沁人心脾的韻味,允禮俯首看著雕欄下的一池景致,淡淡地開口:“白日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

蓮心略微一怔,心裏還在想元壽送菜過來的事情,忽而,聽他又道:“二嫫是府裏的老人兒,又曾是我的奶娘,脾氣執拗了些。但她沒有壞心,就是有時候辦事有些蠻橫,你不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