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花開惹衣香

(1)

蓮心在完全掌握了宮中禮數和針黹女紅的手藝後,府裏又請人教她曲樂音律,甚至是舞藝和器樂。

她從不知道進宮選秀,要事先準備這麼多,要精通這麼多。琴棋書畫,詩詞曲賦,都是閨閣千金擅長的東西,盡管在家中時跟額娘學過一些,卻都隻是皮毛,若說信手拈來,還差著一大截。

而五月初二,等教習師傅一一到位,她終於明白,單是靠著容貌,是不足以通過初選的。隻有在初選中,被內務府的人挑中,才有機會在接下來的選拔中,得見天顏。至於她酷似八福晉這一點,也隻有在最後的選核裏才能派上用場。倘若在最初的幾道篩選中被剔除,一切都是無用。

五月初六這日,果親王府卻是一早就開了門。

每年在這個時候,雲南新采摘的新茶都要供奉進京。宮裏頭往往會留下大半,其餘佳品則是要分賞給親王貝勒,少些還會留給得寵的官員。

元壽是早得到消息的,清晨開了門,就有內務府的太監一車一車往府裏頭運東西,有些是雨前新茶,有些則是雲南織造的寶器和綢緞,都是皇上賞賜的。早上天還沒亮,裝載的車乘就從宮裏的蒼震門出來,一路順著東筒子長街,運到平安大街上來。賞賜的王府不同,分量也不同,這兩年無一例外都要屬果親王府的最多,也最豐厚。尤其是這一回,果親王剛被任命了鑲藍旗蒙古都統,風頭正盛,惹得其他幾位親王無不羨慕。

“這回十七王爺可威風了,身兼三旗,可是占著少半個京師的力量,跺一跺腳,連整座皇城都要抖三抖了!”

剛下早朝,文武百官踏出太和殿,順著由雪白大理石鋪就的坡道走下來,通過一道縱深寬闊的殿前廣場,午門即在眼前。內外金水橋上都把守著皇家衛隊,三三兩兩的官員經過時,有些不忘壓低聲音,避諱著旁的耳目。

“誰不說呢。可見萬歲爺有多麼重視這個皇弟。”

“皇上也是覺得欠著勤太妃,欠著老十七的,要不怎麼會連連封賞?可也正是如此,勤太妃就更不可能被冊封為太後。早前就聽說,暖閣那邊兒又將請旨冊封的折子給退回來了!”

“噓,你們看,那不是十七王爺麼!”

在允禮回到府邸前,元壽已經將宮裏賞賜的東西安置好了。

倘若換成是其他府宅,一下子接到這麼多賞賜,定要供奉起來,早晚三炷香,以謝聖恩。然而東西進了府,元壽就即刻悉數將寶器和綢緞堆放在西廂裏,之前好些都蒙了塵,來不及擦拭,又有新的落上。府裏下人提也不敢提,就是生怕說出來給主子添堵。

未時,一輛純銀頂紅呢素帷轎子停在了王府門前。

押轎的都是清一色侍女,動作有條不紊,訓練有素。待轎簾掀開,從裏麵走出來一位宮裝佳人——年約二八芳齡,身上穿著一襲紅緞芙蓉團花繡的旗裝,抹雲穿蝶的小坎肩,銀線滾邊,袖口和裙擺是雪絲妝緞,繡了淡雅花瓣,胸前戴著一串翡翠鑲金的長命鎖,手腕上各佩戴一串碧璽,腰間懸墜瓔珞。

把守的隨扈都認出來人,忙三步並作兩步跑下來迎接,“奴才們給表小姐請安,表小姐萬福!”

麵頰若滿月的少女,踩著一雙紅繡緞芙蓉花盆底旗鞋,舉手投足,貴氣逼人。她雙手輕挽,未開口,倒是身畔伺候的丫鬟一挑眉,脆聲道:“你們府裏的兩位大總管呢?二嫫不在,元壽總管總在吧!”

看守都知道這是玉漱姑娘,尚書府千金跟前最得寵的一等侍婢,點頭哈腰地道:“回姑娘的話,已經去通報元壽總管了,說話就到。”

話剛落地,元壽就出來了。

快步走下台階,等走到宮裝少女的跟前,雙袖一撣,恭恭敬敬地單膝而跪,單手撐地,道:“奴才給表小姐請安!”

少女睨著目光,淡淡地開口,聲音像是淬了花香的清露,“元壽大總管,別來無恙。”

果親王府裏不常有女眷,所謂的表小姐,隻是一個稱謂。府裏的人都曉得這位的身份——理藩院尚書阿靈阿的掌上明珠,紐祜祿·嘉嘉,正宗的鑲黃旗,比起勤太妃娘家那些算得上親戚的女孩兒們,嫡出的身份不知高貴著多少,是府裏的嬌客。

元壽行完禮,恭恭敬敬地將其請進府裏。

隨行而來的有一堆丫鬟婆子,還有諸般日常用物,光是首飾衣裳就裝了兩大箱,是些茶具、食具,以及諸多起居備品。剛一進府,玉漱就朝著下人們擺手,輕車熟路地領著她們往東苑的方向走去。

“表小姐,王爺還沒回府呢。您看這……”元壽底氣不足地擋在前麵,麵露難色。

宮裝少女依然保持著端莊優雅的姿態,疏淡地挽著手,半晌不語。

玉漱掃了一下麵前的人,卻是涼涼地道:“怎麼,大總管的意思是——王爺不在府裏頭,就要將我家小姐趕出去了,是麼?”

元壽一聽,臉即刻就垮了半邊。沒錯啊,東西都帶來了一大車,總不能不讓住吧。

“聽說,王爺這府裏頭住進來一位姑娘?”紐祜祿·嘉嘉扭過頭,淡淡地問道。

元壽一聽,頓時感到口苦,“表姑娘說的是……蓮心小姐……”

這時,玉漱抱著雙臂,略帶嘲弄地道:“現在外麵的人誰不知道,王爺前個兒日子帶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把整個京城都快逛遍了。街頭巷尾都在傳,王爺對這女子上心得很,怕是將來要娶作福晉呢。總管大人,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兒?”

“這……”

就在元壽犯難之際,吱呀一聲府門的開啟聲驀然在身後響起。元壽一聽,知道是王爺回來了,趕緊逃也似的跑過去迎。

嘉嘉也順著聲音望去,瞧見朱紅門廊上出現的一抹盛雪身影,唇畔隨即綻開淡淡的笑靨。等他走近,輕然斂身,端端莊莊地道了個萬福,“嘉嘉給表哥請安,表哥吉祥。”

允禮將馬韁交給下人,看到是她,道:“你怎麼來了,事先也不知會一聲?”

紐祜祿·嘉嘉咬了咬唇,卻麵容未改,端柔地道:“是阿瑪的意思。阿瑪說,表哥剛被封為鑲藍旗蒙古都統,一人之力,掌管三旗軍務,起初恐有什麼事顧及不到,特讓嘉嘉過來給表哥做一些分擔。”

她是鑲黃旗嫡出的獨女,又曾在禦前伴讀,盡管隻是一個女孩子,卻是精讀四書五經,學富五車,尤其是在八旗軍務方麵,知之甚詳。

允禮沒說話,看到苑子裏的一應物什和幾個伺候丫鬟,清淡道:“先把東西拿進去吧。你的屋子剛換了掛簾,你且先去瞧瞧,若不喜歡就讓府裏的婆子另換新的。”

嘉嘉斂身行禮。倒是身邊的玉漱一聽,隨即露出得意的笑容,即刻擺手讓一眾人收拾東西往東苑的方向走。

在這個時候,二嫫正陪著蓮心在屋苑裏練琴。

一曲未畢,就有丫鬟進來稟報:“蓮心姑娘,王爺回府了,請您過去呢!”

蓮心撩撥琴弦的手停下,正猶豫著要不要先把這一曲練完。二嫫抿抿嘴,一擺手,讓她這就去,並且吩咐丫鬟抱著琴也跟過去。

中苑一側建造了幾座花園,此時正值濃夏,園內的花卉盛放正好,薔薇、海棠、芍藥、木香、繡球,姹紫嫣紅,競相綻放。府裏有很多珍奇的花品,都是由江南移植過來,別是一番花團錦簇,香韻繽紛。蓮心挽著裙裾,自花叢中姍姍而來,一抹纖細身影,宛若穿花之蝶,俏麗靈動。

通報的丫鬟走在前麵,一直將她引到中苑和東苑之間的抄手遊廊,繞過一道朱紅的廊柱,眼前豁然開朗,在石子路的盡頭,是一座堆砌得很高的涼亭,足有五層台階,就矗立在花海之中。

蓮心走上去,允禮正坐在石桌前。

“怎麼還把琴拿來了?”允禮將擱在石凳上的外袍拿開,搭在一側的雕欄上。

蓮心未坐,隻輕聲道:“剛在二嫫那兒練琴,二嫫說,讓把今日新譜的曲子給王爺檢查。”

“取名字了麼?”

蓮心搖搖頭。

允禮吩咐丫鬟將古琴放在石桌上,石凳有些矮,很自然地就將自己的外袍墊在上麵,然後示意蓮心坐下來彈給他聽。蓮心看著石凳上疊得很平整的錦袍,有一瞬的猶豫,允禮卻拉起她的手,將她拉到石凳前。

等落了座,纖纖素手,就在琴弦上撥開了如水音色。

她並非慧根深重,自然做不到在短短幾日內,就將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好在她用心,又懂得音律,二嫫教得上心,勤加練習,簡單的曲子已是信手拈來。

陽光格外的明耀,蔚藍色的天空沒有一朵雲。一曲畢,允禮側著身,讓她將剛才彈奏的曲子再彈一遍,其間時而打斷,然後親手示範著一些指法。幾次之後,蓮心再彈,果然要好過從前。

紐祜祿·嘉嘉來到小亭時,蓮心剛將一首曲子完整地彈完,允禮伸手撥了一下琴弦,給她講最後一段的技法。此時的陽光正好,樹梢的花香正好,亭子四周的輕紗被挽起,陽光在兩人身上耀出一抹迷離的光暈,相配得宛若天造地設。而伺候的丫鬟和小廝則低眉垂眼地站在花海之外,像是生怕打擾到亭中的人,隻隔遠等著伺候。

一庭靜謐。

“表哥!”嘉嘉是被這琴聲引來的,瞧見這光景,咬著唇,不由輕喚出聲。

蓮心抬起頭,亭下一位麵生的女子。

褪下來時的宮裝,紐祜祿·嘉嘉此刻換了一件藕荷色開襟紗裙,上麵是銀絲雲錦小坎肩。腰帶上掛著一枚玉蝴蝶,玉質通透而溫潤,煞是名貴。她頭上也沒綰髻,梳成了簡單的麻花辮,順著右耳搭在肩膀上,烏黑的劉海柔柔地鋪滿額頭,襯出一對大大的眼睛,檀唇施朱,麵頰豔若桃李。

“剛剛元壽在找你,說是武城兵馬司裏來人送了一封公函過來,應該是都察院查辦鑲藍旗佐領的一些事情。”嘉嘉淡淡地開口,眼睛隻看著允禮,像是一側的人根本不存在。

允禮略一皺眉,“這都是三日前的事了,怎麼才想起來發公函。”說完,伸手輕輕一扶蓮心,側開身,似乎是讓她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下。

“待會兒讓丫鬟將琴抱回去,你寫好琴譜,就放到我書房裏。”

允禮說罷,向花海裏的一個小廝招手。那小廝隨即小跑著過來,允禮吩咐了幾句,就走下小亭,順著石子小徑朝中苑的方向走去。那冷傲端美的少女也跟著一並走了,轉彎時,似有意無意地回眸,看了蓮心一眼。

“姑娘,這裏風涼,不如我們先回屋吧。”這時,伺候的丫鬟走上來,將一件輕紗蟬衣披在她的肩上,輕聲道。

蓮心輕輕地點頭,問道:“剛才的人是……”

丫鬟一邊抱起石桌上的古琴,一邊老老實實地道:“那是主子老師的女兒,嘉嘉表小姐,素日不常來府裏,這回卻聽說帶了一大堆的伺候奴才,像是要住上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