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

蓮心想了一瞬,卻是對這個名字並不耳熟,但能猜得出,她應該就是鑲黃旗中,最顯赫的一支,理藩院尚書阿靈阿的掌上明珠——紐祜祿·嘉嘉。

允禮在往中苑走時,嘉嘉並未真的跟來,正廳裏來議事的都是都察院的要員,更有九門提督的幾個人,雖說是滿族風尚,不拘小節,但一介女眷拋頭露麵,仍舊不合規矩。廳堂外,元壽在紅漆遊廊裏來回踱步,遠遠地瞧見他的身影,才鬆了口氣。

“怎麼不是你過來通報?”跨進門檻,允禮朝著在場的官員頷首,一邊壓低聲音詢問元壽。

元壽苦著臉,小聲道:“幾位大人前腳進門,表小姐剛好從南苑出來。奴才本來是要親自去找爺,可表小姐問罷事情,就讓奴才到議事廳來等,說是親自找爺過來。”

允禮聞言沒說話,到主位上坐下。這時,其中一位綠袍官員將簿冊遞了過來。

屋苑裏,蓮心坐在琴案前撥著琴弦,悠悠曲韻,穿透了輕簾紗帳,穿過窗欞上綻放正好的丁香花蕊。不時有一兩隻飛蝶嬉戲追逐,仿佛是聞著琴音,飛到她的周身,縈繞不去。

她在彈,彈完一曲歇手翻看譜子,然後再彈,最後一曲彈得最是婉轉動聽。苑中偶爾有三三兩兩的婢子經過,駐足的一瞬,隻聽得如癡如醉,卻沒人懂曲中之意。

辛苦最憐天上月,

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

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彈奏到動情處,連幾道滑音都來不及多想,就自然而然地順了下來。蓮心粲然一笑,反手而撥,按照允禮剛才教的指法,果然能將音調更好地處理下來。

這曲詞,還是前朝武英殿大學士的長子所寫。據說,那是一個皎如清月、妍如桃花的男子,一生命運多舛,仕途坎坷,卻留下了很多傳世之作,多流傳於坊間,被京城中的文人雅士所津津樂道。

蓮心閉上眼,指尖的琴音若行雲流水,淙淙流淌而出,鼻息間仿佛聞見了桃花淡淡的香氣,那唇畔的笑意,還未來得及綻開,已然靈韻動人。

就在這時,有叩門聲響起。

伺候的丫鬟聞聲,從寢閣裏出來,過去開門。蓮心在這時頓住手。

“蓮心小姐在麼,我家小姐來看你。”清脆的女音,在門廊裏響起。

蓮心起身,抬眸而望,紅漆廊柱一側站著一個月貌綺顏的佳人。

“奴婢拜見表小姐,表小姐萬福。”

紐祜祿·嘉嘉踏進門檻,看了一眼朝自己行禮的侍婢,示意她先起身。然後吩咐跟來的丫鬟等在回廊外,自己進了內閣,四麵環顧了一下,便將目光投射在蓮心的臉上,“我是尚書府的紐祜祿·嘉嘉,你就是表哥帶進府的那位姑娘,蓮心吧?”

說起來,她們算是本家。同樣是鑲黃旗,同樣姓紐祜祿,然而身份卻是有著天差地別的距離。嘉嘉是族裏頂頂尊貴的女孩兒,與生俱來的優渥和驕矜,連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貴氣。

“表小姐安好。”蓮心輕然斂身,朝她行了個禮。

紐祜祿·嘉嘉點了點頭,挽著手,走到雕花窗欞一側,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的父親,是正四品典儀,紐祜祿·淩柱,這次新扶正的官員。因為我阿瑪是這次負責考核的人,所以我同樣知道,你父親的任命,其實是你請求表哥的結果,對麼?”

開門見山的一番話,讓蓮心有些發怔。

“是王爺他知人善任。阿瑪他……能得到王爺賞識,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那你留在府裏做什麼呢,是要以身相許麼?”

並非質問的語氣,隻是淡淡的,冷冷的,就像是在敘述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情。蓮心驚詫於麵前女子的冷傲和鎮定,她有著跟自己一樣的年紀,姣好的麵容,宛若銀月堆雪,光徹照人。然而這樣的年紀,卻有一雙洞悉世事的眼睛,透著冷漠和涼薄。

這或許並非第一次見麵,蓮心始終記得年幼時,族裏逢上祭祀,小孩子們都要在族裏的宗祠外麵,觀看薩滿法師跳驅鬼舞。那時候,阿瑪在族裏亦並沒有什麼地位,她遠遠地站在後麵,望著族裏那些衣著華麗的女孩子們,一個個踩著漂亮精致的花盆底旗鞋,走進宗祠。既驕傲,又威風。以至於後來跟族裏親屬都斷了來往,她仍是對當年的情景記憶猶新。

然而未等她作出回答,紐祜祿·嘉嘉睨著目光,冷淡地道:“我跟表哥,雖無婚約在身,但我阿瑪是表哥的老師,皇上十分欣賞表哥的才幹,曾幾次跟阿瑪提起,希望能締結姻親,所以我跟表哥的婚事,是遲早要辦的。就算你待在府裏,也不會有結果。”

“表小姐誤會了。”蓮心沒想到她想到了這處,搖了搖頭,輕聲道,“王爺對我並無其他。我隻能算是王爺手中的一枚棋子。”

紐祜祿·嘉嘉略一蹙眉,“棋子?”

屋內有三兩隻流蝶盈盈飛舞,縈繞著窗欞上的花卉。窗欞下,僅隔著一道雕欄,便是偌大的蓮花池,陽光柔柔地灑在水麵上,泛起一片瀲灩的光澤。

那抹光暈投射在蓮心的側臉,明晃晃,有些過於刺眼了,顯得迷離而不真實。蓮心轉過頭,抿著唇道:“嘉嘉小姐可知道王爺的額娘,也就是勤太妃想要被冊封為太後的事情?將來等到選秀之日,我就會進宮,為勤太妃完成冊封的心願。”

紐祜祿·嘉嘉越聽越不明白,疑惑地看她,“你是說,你要進宮?”

蓮心輕然頷首,“我的作用,就是為王爺達成對勤太妃的一片孝心。所以,王爺會暫時留我在府裏,學習宮中規矩和一些技藝。等課程完畢,我就會離開這兒,回家中準備選秀事宜。”

原本,沒有打算這麼早離開的。蓮心在心裏苦澀地想。然而,即使不是現在,也遲早都是要走,不是麼?就算她不為自己想,也要為阿瑪考慮啊……

“你說的可是真的?”紐祜祿·嘉嘉久久地凝視著她,仍是將信將疑。

蓮心輕聲道:“半句不敢欺瞞。”

“我沒想到,你竟然是到宮裏麵去選秀的。那裏可不是個好去處。阿瑪說過,能進去的女子若沒有足夠的家世所倚仗,可都是要被人欺淩,不會過得很好。”

蓮心低著頭,並未說話。

鈕祜祿·嘉嘉看著她半晌,淡淡地調開目光,“不過既然你不會留下來,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隻是表哥那個人,我還是知道的,總是太過溫和善良,即使是無關的人,無關的心思,也不懂得拒絕別人。你不要想太多。”

蓮心靜靜地佇立在窗欞前,“表小姐放心。對於身份,蓮心分寸自知。”

鈕祜祿·嘉嘉似沒想到她會這麼說,目光難懂地望著她的背影,片刻,還是搖了搖頭,道了句“叨擾了”,便轉身離開了西苑的寢閣。

蓮心獨自站在窗欞邊的花影裏,就這樣一直很久。

苑裏的花都開了,滿園香氣。濃夏的光陰徐徐展開,照徹一地的荼蘼芳菲,那隨風簌簌飄落的花瓣,宛若一場繁華的香夢,卻道花開不是真。

(2)

自從玉漱進府,就一直跟在紐祜祿·嘉嘉身邊伺候。直到昨日嘉嘉在書房裏幫允禮整理一些文書,睡得晚了,要在寢閣裏補眠,讓她不用繼續伺候,這才尋了空,來到下人的屋苑處。

隔著兩道回廊,連片的廂房就在府邸的西側。

雖說是下人的住處,但這一間卻很是體麵,比不得前苑的氣派和堂皇,卻別有一番敞闊通亮。玉漱推開門,屋裏麵沒人。內外被雕花屏格分割成兩間,外間的擺設極其簡單,四把官帽敞椅,一張檀香木桌案,案上擺著一座西洋鍾,卻不是尋常地方能看見的,非是賞賜之物不可。

玉漱坐在桌案前,十分新奇地把玩著那西洋鍾,鍾擺一搖一搖,隔著玻璃罩,夠不到裏麵,隻能聽見滴答滴答的指針走動聲音。

半晌,二嫫跨進門檻,走了進來。

“舅媽——”玉漱放下西洋鍾,趕緊起身,甜甜地喚了一嗓子。

二嫫沒料到屋裏有人,驚了一瞬,看清楚來人的模樣,不由抿嘴搖了搖頭,“你不在東苑好好伺候表小姐,跑這兒來做什麼?”

玉漱討好地湊上去,拉住二嫫的胳膊,“這不是想你了麼,多時不曾瞧著,想見見舅媽啊!”

“隻會耍嘴皮子,說吧,有什麼事兒?”

玉漱張望了一下,見四下裏無人,悄聲道:“朝廷馬上要選秀了,我想跟舅媽借銀子打點一下,萬一有出人頭地的一天,一定不忘舅媽的大恩。”

“你想進宮?”二嫫皺著眉頭看她,“可你是上三旗的包衣,根本沒資格去選秀。假造身份,罪涉欺君,是要殺頭的!”

玉漱使勁拽了一下她,“這我當然知道。可舅媽忘了,我阿瑪也曾是鑲白旗參衛,後來因為把守不利,才降了旗籍。表小姐說,如果我想,就讓我阿瑪官複原職。這樣的話,我就算是半個在旗秀女,倘若舅媽肯借銀子打點,何愁沒有資格進宮選秀呢!”

二嫫搖頭,“不是我不幫忙,隻是我並沒有太多盈餘,如何能接濟於你?”

玉漱怔了怔,臉色一變就要往外走,卻被二嫫一把拉住,“幾句話受不了就要走,憑這樣的性子就想進宮出人頭地?”

玉漱頓住,不甚明白地看她。

“銀子呢我是沒有,但主意我倒是有一個。”二嫫彎著眼角,笑得高深莫測,“你跟在表小姐身邊那麼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既然她這麼讚成你進宮選秀,沒理由連打點的銀子都不出一點吧。你是她身邊的心腹大丫鬟,有些事情,想必不用舅媽教你。”

玉漱愣愣地抬頭,瞬間有一個想法在腦子裏劃過。

掐算著日子,離選秀之期還有三個月。琴棋書畫,如今,這四樣技藝中,隻剩下最後的一樣“畫”。剛剛教習師傅一直對著她搖頭,畫工這一樁,不知為何,無論是工筆還是寫意,總是找不到精髓,簡單的人物山水,描畫得甚為呆板。

蓮心將狼毫筆擱在玉石筆擱上,對著麵前的宣紙歎了口氣。

已經是第幾張了?畫了多少,就廢了多少。教習師傅連連歎息,伺候的丫鬟換了一個又一個的水丞,而自己的胳膊已經練得又酸又疼,總是無法令人滿意。

“是不是我真的沒有天賦呢?”雪白的宣紙上,勾勒出墨竹的輪廓,深深淺淺的痕跡,卻顯得雜亂無章。蓮心一直低頭看著,喃喃自語地小聲道。

“你寫得一手簪花小楷,娟秀雅麗,怎麼會不懂作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