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三人為之傷心欲絕,淩薪絕在鳳凰嶺河旁冒雨等了三天,才見到王沁藝的屍體,看到她麵目全非的樣子,不免又慟哭一番。

至此以後,方辰上了初中,也就很少來鳳凰嶺了。如今兩年過去了,方辰故地重遊,往事曆曆在目,有歡樂,也有悲傷,為此心中油然生出無限感慨。

方辰走到樓下,扣扄無應,退而仰見懸額所題“閑好齋”三個大字已經蒙塵,便知此中早已人去樓空。方辰清楚他師父是死也不會離開鳳棲軒的,所以心裏恐懼萬分地念著“師父是不是已經不在了”,而淚水已自流滿雙頰,已而跪倒在地,痛哭失聲。

方辰止住悲痛,而後繁複撥動地上的九個方格,閑好齋的大門隨之歘啟。他起身走到樓中,來到三樓王鴻初的書房,發現他曾經的著作皆無,乃猜度:“想是師兄替師父收拾起來了。”其後,方辰到了二樓他師兄的房間,發現屋中立著兩塊牌位,一個刻的是“恩師王始名之靈位”,一個刻的是“師妹王沁藝之靈位”,方辰雖已度的自己師父已經仙逝,但如今見了他師父的靈位,真就確知其已逝無疑,於是心裏依然止不住地悲傷絞痛起來。方辰從淚眼間,終於發現他們靈位前放著一卷娟帛,他將其展開一看,是一篇題曰《祭鳳棲軒文》的祭文。

文曰:

其何年月也,師妹師父比去,鳳棲之軒,餘我惟吊,乃備時饈,以問汝祖孫之靈:

吾人乘虛遨遊四野,弗知所至,弗知所歸。幸為佳人接引,居此洞天,相守歡愉,忘於歲月。以而拜得恩師,襲取經典,怡情絲竹,厭心利益。然吉凶難測,佳人薄命。卿不幸捐倩影乎凶壑,斷芳魂乎山澤,師且哀之痛之疾也,遽亦棄徒我而去。念之往昔,其樂融融;撫之今我,煢留絕境。嗚呼!時光孰與,益發悲戚。

師恩於我文章,而義於我為人。又唯居之靜,而思之篤。愚乃是附庸風雅,淑均性情,以之不惑。共處已久,乃曉之習性。師常朝遊夕嘯,每尾隨三人。徒償有過,師則慈嗔善蹙,正之以理。迨靜夜蟾光入簾,軒中異石晶斑始現。乃合泉湧當中,霧觳熠熠,仿佛銀河霄漢,令人觀之迷醉。如此時也,師則操弦,四壁動聽。搴維出者,聞曲起舞,曼姿縹縹,洞天飛影。愚每望之入癡,卿既罷舞,纖纖步來,恬澹而笑。

現今琴鎖高樓,玉骨成灰,愚猶不敢信然。固以為少者康強,老者道骨,可托一世之交。孰謂理者其莫推,壽數其不測耶!孰謂適少者之其歿,而老者之其隨耶!何為愚之泰然而強存至今,受此戚傷而不能決也?如愚之心哀,其何時與聚歟?

彼日同遊於外,歸而嬉戲。沁藝獨奔於前,我與辰隨其後,見其墜而不能救,徒俯崖而相視。時汝之心驚也,之不舍也,之欲言而未及言者也,吾心知之。當時之狀,瞑目不忘。惟我之無奈,惟我之痛,惟我之不舍,俯崖相視間,汝亦心知乎?汝其不知也,死而永憾於生者;汝其知也,死以有憾而無憾也。想今我將暫去也,他日歸來,目汝手植梅樹成蓋,然謝娘不見,又當何悲?為不負故情,愚乃刻“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梅花過謝橋”於暗梅橋頭。愚亂改舊詞,卿若有知,必當一笑。

師父臨行,屬我焚其書,封其琴。問之:“勿使風骨湮佚絕延,可將謄寫而傳於世乎?”其哂笑愚曰:“自樂其樂,何為人知?世事終歸虛無,孰將為之記憶?一人如此,一世界亦如此,惟當局者知之樂之足矣。”

吾人且固自以為,夫人死而塵土兩歸,惟文者可傳乎後世也。聞師父醍醐之言,乃知後世尚有末日,曷冀倚之而傳名乎?爰如其願,盡焚其文帛律譜,亦封其桐琴於高樓焉。

嗚呼,終將斂其於棺,而窆之於穴矣。若有未所托者,煩請告之我夢。長辭有窮,長情不終!叩首別也!尚饗!

方辰瀏覽畢,早已淚流滿麵,接著跪在他師父和師姐的靈位前說:“徒弟不肖!當年師姐慘夭,師兄抱屍數日不釋,我勸之不聽,恩師猶勸慰之。不久我便逐利辭別。未測經年歸來,心冀相見,竟無一覿。忽知恩師既以遺恨長逝,惟我軫念而未能相與告終。”

悲傷自責的方辰,懶步走出閑好齋來,他師兄走了也沒留個去向,想尋找幾乎是不可能了,故暫時也隻得罷了。方辰走到龐大的梧桐樹下,眼前那數十棵長得益發粗大的梅樹讓他想起兩年前的一幕,他師兄抱著王沁藝的屍體,閉著眼睛坐在梅樹間和死去的她低聲說話,有一句令守在一旁的王鴻初和方辰聽了後肝膽欲裂——那年卿手植斯木鬱已為蓋,他年老死葬我且以此為碑。由此勾起當年的一幕幕場景不斷在方辰腦海中回放,曾經在此發生的許許多多令人感動和傷心之事,一時都從他心地湧現了出來。於是方辰方才止住的淚珠兒,不禁又從他來不及退紅的眼眶邊兒滾落而下。

方辰欲找到他師父和師姐的墳塚,鳳棲軒裏沒找著,他又到外麵附近找了找,但是也沒發現,看看時間也不早了,方辰隻得叫醒熟睡當中的阿彪繼續趕路。阿彪睡著的那塊白色的石頭叫做沉香玉,是鳳凰嶺獨有的一種玉石,暖而生香,能防潮防腐、驅避蛇蟲,人近聞其香便會昏昏欲睡,所以患失眠症的人宜以為床。

方辰回頭看了看鳳凰嶺,終於悢悢不舍地離開。阿彪手上拿著幾枝梅花,笑嗬嗬地在前帶路,在荒山野嶺間走了好久,方辰終於忍不住發火了,“阿彪,你龜兒子的帶我去哪裏啊,走了這麼久還沒到你舅舅家,你舅舅是和野人一塊住吧。”阿彪知道方辰沒把他舅舅說成是野人,就已經是給自己麵子了,所以也不好說甚麼,隻是訕訕的笑,“辰哥別急,很快就要到了,我才幾年沒走這條路,就荒蕪成這個樣兒,早知道是這個情形,我怎麼會帶你來走呢?”方辰指了指阿彪,一臉的無奈,也懶得再說他甚麼。

他二人走在雪山間,留下一路腳印,跟著他們的腳印,來到了一個竹林,竹林裏有幾戶人家,住的都是瓦房,牆有的是用土培的,有的是木架結構的,而以磚石為牆的隻有一兩戶罷了。每戶房前都用一個籬笆圍著,然後在當中開個門,以供人出入。方辰一邊走一邊看,心裏卻嘀咕,“在這樣一個原始的居住處,可以看得出中國人都是習慣把自己圍起來的啊。”

正於方辰不經意間,突然聽到阿彪爹啊娘的朝自己跑了回來。方辰立馬發現有一條大黃狗朝他們的方向奔來,眼看就要撲向阿彪了,方辰當機立斷,迅速繞開阿彪而到其身後,氣勢洶洶的黃狗來的正好,眼看它一口就要咬向方辰的右腿,方辰不退還迎,順勢用腿壓住了狗的脖子,再附身其上,用雙手死死抱住狗的後腿。狗的脖子被一條強有力的大腿壓在地上後,它努力地喘著大氣前前後後的挪動也沒個解脫,但方辰樣子也顯然不輕鬆,於是他激動地對隻管傻站在一旁的阿彪喊,“你個木頭樁子,還不去叫狗的主人來,我都壓不住了!”阿彪打了一個激靈,才跑去叫狗的主人,“狗咬人了!狗咬人了!”

狗的主人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漢,他拄著杖蹣跚走出籬笆來,看見方辰身下正壓著自家的狗,很是心疼:“誒,你是要弄死這畜生啊,它都冒白泡了!”

筋疲力盡的方辰聽了那個氣呀,“是狗重要還是人重要!”他感覺狗就要掙脫了,想到反正待它掙脫之後,自己都要被它咬,還不如自己先咬狗一兩口。於是方辰往狗背上哐哐就是兩口,咬的狗要死要活地連連慘喚。老漢眼睛不好使,也沒看見自家的狗被人咬,但聽見狗的慘叫聲,更是心疼的了不得。

“你快放了它吧?”

“我一抬腿,他就要咬我呀?”

“有我在,它不敢咬的。”

方辰將信將疑,但最終放開了狗。在他抬腿的瞬間,整個人變作了一個皮球,猛然彈飛的他立馬閃之老漢身後,而眼睛至始至終都專注地盯著重獲自由的狗,以防備它的反撲。誰知道大黃狗一起身,根本不敢再咬人了,它喘了喘氣就拖著鏈子灰溜溜地跑了。

老漢把方辰看了看,豎起大拇指說,“英雄啊,我家狗曾將幾個成年大漢都咬得滿地打滾,你今兒卻把它治理一頓,真是少年不怕虎。”

方辰才顧的嘴中還有狗毛,連連吐了吐口水,看看遠遠站著的阿彪,就覺得毛悶。接著,方辰二話不說,走上前就給阿彪一頓踹,“看戲啊,我救你,你隻知道看戲啊!好好撅著讓我解氣。”

阿彪委屈著臉,“我也是嚇傻了,腿都麻木了。還好有辰哥,辰哥就是凶!那麼大一條黃狗撲來了,你都不怕,還打得它不敢還口了。”

方辰雖然生氣,但被人一頓誇獎了,也不好再修理人家。

二人也不理會老漢,自便走了。走了一會兒,終於上了馬路。阿彪興高采烈地對方辰說,“辰哥,我舅舅家就要到了,前麵就是的。”

方辰吐了一口氣,推著阿彪往他舅舅家走去。

二人終於到了阿彪他舅舅家,卻發現門是鎖著的,叫了家裏也沒人答應。阿彪問了問舅舅家的鄰居,鄰居告訴阿彪,說是他外婆病了,前幾天送老人去城裏住院去了。方辰聽了臉都綠了,但發現自己現在身處一個陌生之地,還得靠阿彪帶路到鎮裏上學,所以也就強行忍住了發抖的手掌的揮動。

失落的阿彪是又愧疚又害怕,方辰卻說,“你也別在這裏瞎操心,改天你去看看你外婆才是。現在坐不成摩托了也沒關係,我們走到能打上公交的路邊就行了,可以在那裏攔車。”

阿彪難過地點點頭,於是二人接著走,終於來到了公交車開往鎮裏時將經過的路旁。好的是城鄉間的公交車隨叫隨停,不好的是等了好一陣子路上也沒個車的動靜,終於等來了車的動靜了嘛,還是輛不載人的拖拉機。眼看白日晼晚而將入,方辰先僅僅擔心上學遲到,現在卻擔心還能不能上學,這心頭如何不變得火急火燎?遂爾他很不客氣地責備阿彪,“你怎麼就想到要叫我的?害的我他媽現在去不了學校了,你可好了!”

也不知他們能否搭上開往鎮裏的那趟公交車,我們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