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弄清楚這五匹野駱駝彼此的關係,可我除了知道光脖子是這群野駱駝的首領外,卻始終未能判斷出秋草母和杏眼雌誰是駱駝王子的生母,當然也就更難斷定光脖子和歪峰雄這兩匹雄駱駝究竟誰是駱駝王子的生父了。
過去我跟蹤觀察野生動物,最容易判斷的就是母子關係了,不管是愚笨的動物還是聰明的動物,也不管這些動物聚集在一起數量有多少,隻要需要,很快就能準確地辨識出哪一隻幼獸是哪一隻母獸所生。哺乳期自不必說,幼獸吃誰的奶誰就是幼獸親生的媽媽;過了哺乳期,母與子也天生有一種特殊的親情聯係,母獸看自己幼獸時,目光溫柔如水,母獸舔自己幼獸時,神情無比慈祥,母獸叫喚自己幼獸時,聲音委婉動聽,而幼獸總是更願意待在媽媽身邊,在媽媽身邊時無拘無束顯得更活潑可愛。可是,在這群野駱駝裏,我過去的觀察經驗失效了。駱駝王子已過了哺乳期,自然沒法從喂奶和吃奶的動作來判斷秋草母和杏眼雌誰是它的生母。而想從這兩匹母駱駝的行為舉止來判斷誰是生母卻非常困難,它們對待駱駝王子都非常好,一樣熱情,同等親昵,很難區分孰優孰劣。駱駝王子對待秋草母和杏眼雌也一樣親密,同等愛戴,很難區分出親疏來。有時候,秋草母和杏眼雌一左一右把駱駝王子夾在中間,深情地嗅吻駱駝王子的背部和駝峰,你嗅個不休,我更是吻個沒完,淋漓盡致地表達著舔犢之情,真讓我懷疑駱駝王子是不是它倆共同產下的幼崽。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任何動物都一樣,隻能有一個生母。至於兩匹成年雄駱駝,也不分彼此,盡心盡力照顧駱駝王子。有時走在草甸子上,遠遠發現一個可疑的黑影,或者聞到食肉猛獸的氣味,光脖子便會搶前一步,用身體擋住駱駝王子,豎直脖子警戒觀望,而歪峰雄則用小小的腦袋頂著駱駝王子的屁股,催促小家夥趕緊離開。兩匹成年雄駱駝就像兩個訓練有素的警衛,分工明確,配合默契,以確保駱駝王子的安全。
我走過的地方不算少,天南海北,從神農架到大興安林,從西雙版納到五指山,都曾留下過我的足跡;我野外考察的時間也不算短,從事動物行為學研究已有十多年,跟蹤觀察過許多野生動物種群,但像這群野駱駝那樣對後代如此負責如此無微不至關懷的實在不多見。可以這麼說,這群野駱駝是我迄今為止所研究過的動物中最具愛心最疼子女的動物之一。
我是個動物行為學家,我當然曉得,對動物而言,純粹的愛是不存在的,任何感情傾向或任何感情方式都是生存的輔助手段。換句話說,感情是生存的附生物,一個種群之所以選擇某種感情形式,而非選擇另一種感情形式,肯定是因為這種感情形式更有利於種群的繁衍與壯大,而另一種感情形式會削弱減低種群的生存能力。
根據這一邏輯,我推想野駱駝如此這般關愛後代,視幼崽的生命超過自己的生命,這一在動物界罕見的護幼現象,其背後所蘊藏著的生存利益。這或許與明朝末年青海巴顏喀拉山發生大地震,野駱駝成功地遷徙到雲南有關,我猜想。據史書記載,當時有高鼻羚羊、鵝喉羚、藏羚、犛牛、野馬、野驢等十來個種類的高寒大型草食動物成群結隊經四川往雲南遷移,形成一支浩浩蕩蕩的遷徙大軍,場麵蔚為壯觀,稱得上是一次野生動物長征,沿途爬雪山、過沼澤、渡江河,地形複雜,氣候多變,環境惡劣,凶悍的食肉獸圍追堵截,獵人獵狗大肆捕殺,絕大多數種類的動物經受不起命運嚴峻的考驗,紛紛減員,走到一半就潰不成軍,有一些無可奈何地滯留在四川阿壩地區,有一些繼續前行,剛進入雲南境內就整個種群倒斃殆盡了,唯有一支野駱駝克服了重重困難,順利地到達日曲卡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