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對雪豹夫妻被槍聲嚇跑後,四匹野駱駝簇擁著那匹半大駱駝向戈壁沙洲跑去。它們也害怕槍聲,畏懼人類。我在雲杉樹的瞭望台上,透過薄薄的暮靄,用望遠鏡跟蹤觀察。
那匹半大駱駝年幼體弱,腿部又負了傷,走得極慢,走到離我們牛皮帳篷不遠古驛道上一處斷垣殘壁時,再也走不動了,四膝一屈臥倒在地,四匹成年駱駝也隻好停了下來,在此棲息過夜。
野駱駝是晝行夜伏的動物,習慣白天活動晚上睡覺。
太陽落山,月亮升起。濃濃的月光灑在日曲卡雪山上,白皚皚的積雪反射出水銀似的光芒,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晝。
寂靜的夜,不時傳來駱駝的叫聲,聲調嘶啞低沉,透出痛苦和哀傷。我猜想,是傷痛折磨得它們無法入眠。我和強巴商量了一下,決定設法利用這個機會去接近這群駱駝,最好能與它們交上朋友,這對我以後考察野駱駝生態習性大有好處。
一般來說,野駱駝膽小機警,天生對兩足行走的人類抱有成見和敵意,遠遠望見人便會撒腿逃遁。但我想,這一次,或許情況會有所不同。是我們開槍將兩隻雪豹趕走的,等於替它們趕走了猙獰凶惡的死神,它們理應對我們抱有一種感激之情;那匹半大駱駝負傷走不動了,它們就是想躲開我們也難以辦得到。
我用泉水拌了一些糌粑,還放了少許鹽,這是野駱駝最喜愛的食物。強巴跑到尕瑪兒草原采擷了半籃子積雪草,這是當地最常見的一種草藥,有止血鎮痛功效,他用石碓將積雪草搗成藥泥,裝在一個塑料袋裏,帶在身邊,準備必要時給受傷的野駱駝敷療傷口。
我倆踏著碎銀似的月光,朝古驛道斷垣殘壁走去。
我一麵走一麵用具有夜視功能的紅外線望遠鏡觀察,我看到了讓我十分感動的鏡頭:那匹半大駱駝側身躺臥在斷垣殘壁間,露出被豹爪抓傷的後腿,四匹成年駱駝以那匹半大駱駝為軸心,緩慢地轉著圈,轉到半大駱駝傷腿前,便低下頭來,噗地朝血淋淋的傷口噴出一小口唾沫,然後抬起頭來沿著圓形的軌線往前走,下一匹成年駱駝又走了過來,以同樣的姿勢同樣的神態朝半大駱駝後腿的傷口噴一小口唾沫。
一位法國動物學家曾撰文介紹過野駱駝有噴唾沫互相治療創傷的習慣,沒想到我也親眼目睹了這一奇特的行為。
貓狗獅虎狼等許多食肉猛獸受了傷或長了癰疽,都會用舌頭一遍又一遍舔咂創口,唾沫有消炎止疼的作用,一層一層塗抹唾沫,還能起到一定的隔絕作用,阻止蒼蠅和其他寄生蟲進到創口繁殖細菌,促使創口很快愈合,稱得上是動物界最原始的治療方式。但牛羊兔馬象鹿等草食動物,卻不會用唾沫替自己或同伴療傷,它們負了傷或患了癰疽,聽之任之,讓傷口暴露在空氣中,蒼蠅叮咬,寄生蟲亂爬,有許多草食動物受了一點輕傷,創口潰瘍糜爛,越來越厲害,最後被敗血症奪走了生命。草食動物為何就不會用唾沫自我療傷或替同伴療傷呢?有一種觀點是這樣解釋的:草食動物舌頭普遍較短,無法將老長一截伸出嘴腔完成複雜的舔療傷口的動作;再則,草食動物對血腥味有厭惡感,不願意用舌頭接觸肮髒的膿血。
野駱駝是世界上少數幾種會用唾液療傷的草食動物之一。
野駱駝是典型的草食動物,跟其他種類的草食動物一樣,舌頭較短而笨拙,無法像食肉獸那樣將舌頭伸出嘴腔自如地翻卷舔動,但野駱駝有一種其他草食動物所不具備的本領,那就是會噴吐唾沫。野駱駝在分類學上屬於偶蹄目反芻亞目駱駝科,在駱駝科大家族裏還有美洲駝、羊駝、原駝、駝馬等幾種動物。凡屬駱駝科動物,皆有噴吐唾沫的技巧。肉感很強的駝嘴微微開啟,噗的一聲,一片晶瑩透明的黏液便從口腔和鼻洞飛射出來,能噴三四米遠。過去人們總以為野駱駝噴唾沫屬於攻擊行為,就像人類討厭誰或想羞辱誰便朝其臉上吐口水一樣,最近才發現這一奇特的行為其實還是種群內的一種療傷手段。
那匹半大駱駝閉著眼睛躺在地上,似乎已經睡著了。
四匹成年駱駝也都在與雪豹夫妻的搏鬥中掛了彩,有的眼皮被撕破,有的脖子被抓傷,有的胸毛被咬掉,有的臉上出現一條條血痕,但它們沒顧得上治療自己身上的傷口,而是首先集體為那匹半大駱駝療傷,這種關愛後代勝過關心自己的行為,在動物界並不多見。
我和強巴走到離斷垣殘壁約二十來米遠時,野駱駝發現了我們。“吭——”那匹光脖子老駱駝仰起脖子叫了一聲,立刻,其他三匹成年駱駝停止給半大駱駝噴唾沫療傷,排成一字橫隊,有的朝我們張嘴做啃咬狀,有的使勁用蹄子踢蹬地上的砂礫,有的瞪起眼珠朝我們吭吭吼叫,擺出一副不讓我們靠近的姿態。
那匹半大駱駝掙紮著站起來,想離開斷垣殘壁,退到戈壁沙洲去。可惜,它傷得不輕,才走了數步,便又軟綿綿躺臥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