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套書中,最先看的是紅樓係列,這是我多年來形成的閱讀習慣,遇到和紅樓有關的書就想先睹為快。《紅樓風俗譚》很紮實,全是實打實的幹貨,沒有摻任何水分。再年輕幾歲時,這樣的書我是看不進去的,那時候的我,喜歡看的是各類誤讀、歪讀,沉醉於光怪陸離的過度解讀之中,對這類細說民俗的書完全沒有耐心看下去。老天保佑,多年後我居然能夠靜下心來看鄧雲鄉的書,而且看得津津有味,當然,因為我的八卦和吃貨本性,看書時最感興趣的還是“林家和薛家到底哪家更闊”,“寶玉和湘雲為什麼商議要生吃鹿肉”這類細節。
這樣的閱讀習性又一次證明了我的確不適合走學術這條路,當年讀研時,有個我非常佩服的老師就曾說過:要學古代文學,要先從“小學”入手。所謂“小學”,是指文字學。可像我這樣半路出家的人,連繁體字都認不全,自然是連小學的門都摸不到。話說回來,這隻是我在為自己的不學無術找借口,要想學的話什麼時候開始都不算晚,關鍵是以我這種浮躁急進的天性,要去研究訓詁音韻什麼的,估計早急得一口血噴出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那時心高氣傲,認為考據什麼的最無趣了,現在早糾正了這個觀點。考據的書也可以寫得很好看,比如說孟暉女史,一枝筆********,從潘金蓮的發型一直說到楊玉環的香汗,讀起來隻覺得雜花生樹,耀眼生輝。鄧雲鄉的紅樓係列與之相比,少了幾分脂粉氣,多了幾分煙火味,那些舊時民俗在他筆下仿佛重新煥發出生命力來,令讀者備感親切。
廣東有句方言“講古”,和講故事的意思有點類似,但多了一層追憶往事的意味。看鄧雲鄉的書,就像在聽一個老年人“講古”,北平風物、故園草木、民俗掌故一一道來,語氣是親切的,情感是真摯的,娓娓動人,平易可親。讓我想起了幼年夏夜乘涼時,滿天的星鬥之下,村裏的老人一邊輕搖著蒲扇,一邊為我們孩子講故事的場景。如今,那樣的場景再難尋了。
最喜歡的還是《雲鄉話食》。鄧雲鄉早年在北京長大,後來客居江南,念念不忘的始終是北京的各色吃食。他手裏捧著南方的山芋,念叨的是——北京的白薯烤透了,又甜又香,又糯又膩,入口即化,比起上海一帶的那種栗子山芋,是絕然不同的。人對童年時吃過的食物總是念念不忘,可能是因為加了記憶這種佐料,任何簡單的滋味回想起來都倍增香甜。
《雲鄉話食》的一大特點是夠家常,鄧雲鄉筆下的食物大多是極為普通的,從黃瓜韭菜到烤白薯牛肉包,無一不是隨處可見的,連普普通通的大白菜在他筆下都是“寒門的恩物,山家的清供”。奇怪的是,雖然是些平常之極的東西,在他寫來就格外好吃,比如說他筆下的燙麵餃,我吃過之後覺得很一般,可是在他寫來就是“一咬一口油”,份外香甜誘人。
據說真正的美食家是能夠用最平凡的白菜豆腐做出最美味的菜,我覺得美食寫家也是如此,他們要能夠把最平凡的白菜豆腐寫得最好吃。鄧雲鄉無疑做到了這一點,比較起來,一些雜誌報紙的美食專欄寫手專門劍走偏鋒,特意挑一些冷門的食物來寫,仿佛所寫的東西太大眾,就不能證明他們的品位一樣,這樣的“美食寫手”們真該去好好看看老前輩的書。
越來越喜歡看老人寫的書了,有閱曆,有底蘊,最重要的是有一種從容在裏麵,不會像年輕人那樣為了博關注故作驚人之語,說到底,還是曆練不夠,名心太熾。書法中有種說法叫“人書俱老”,形容老了之後書法也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實際上寫文章也一樣。難怪黃侃立誓“五十歲前不著書”,可惜他隻活了四十九歲就去世了。
《雲鄉話食》最打動我的還是關於食物和時令的文章,如書中提到的立春之時“咬春”,盛夏時吃“冰盤”,秋風起時“持螯賞菊”,冬天時吃“菊花鍋子”,都令我神往不已。老一輩的人似乎都講究“不時不食”,像汪曾祺老爺子也是這樣,他本身就善烹飪,做菜時也特別講究時令,他說在桃花盛開的季節做蔞蒿薹子炒肉絲,此時配有河豚魚更好,不消說,正是因為蘇軾的那首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滿地蔞蒿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鄧汪二老各有烹飪秘訣,鄧雲鄉的秘訣是“令有味者出之,令無味者入之”,汪曾祺的秘訣是“葷菜素油炒,素菜葷油炒”。令我捧腹的是,鄧雲鄉老是在抱怨說做教授太窮,連螃蟹也不大吃得起了,要是他知道今天的物價,準會慶幸自己早生了數十年。
現如今,科技昌明農業發達,到菜市場隨時都能夠買到水靈靈的黃瓜紫澄澄的茄子乃至於幾乎任何一種食物。正月裏的小黃瓜不可能賽黃金了,大冬天的也可以吃到冰激淋,可是為什麼,我在享受這些便利的同時,又隱隱覺得有那麼一絲絲悵然若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