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茶卻用與剛才沒有多大區別的口吻說,如果她真的想聽聽他的真實想法的話,他可以說,這份遺書,他已經看到過了,據他分析,八九不離十是他人寫的。迎霜對此回答立刻表示異議,顯然她太希望這是一份真實的遺言。她強調說,這封遺書的真實性是顯而易見的,從遺書中對人的評價來看,這也是符合周總理一向的風格的。
得茶站住了;看著滿坡不語的春茶,別轉頭問:“你認為周總理的風格是什麼?”
迎霜一下子就被大哥問住了。但她已經不是那個纖細膽小神經質的姑娘了,她想了想,反問道:“那你說周總理的風格是什麼?”
得茶仿佛也被這姑娘問住了。他眯起眼睛,看著前方的春嵐,一會兒,才指了指正在萌生新芽的茶叢,說:“我也說不好,不過用茶來比喻,大概也不會離得太遠吧。”
直到這時候,他還是不太想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迎霜。因為在他看來,周總理首先是政治家,周恩來既無子女也無個人財產,死後甚至不留骨灰,這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絕對不會依賴死後的遺言。
他不忍對眼前這個姑娘說破這一點,但又不想讓她過深地卷到其中去,隻好沉默。然而對杭迎霜言,用茶來比喻周恩來,的確也是她從未聽到過的見解。苦難沒有磨損大哥的銳利的思想,他依然是一個有獨立見解的人,但此刻的談話使她發現她和大哥之間的距離。問題也許並不在於這份遺言的真偽,而在於你希望它是真的還是偽造的。
“即便真是政治謠言,我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大家都在散布謠言,部隊、工廠、農村,我隻是其中的一個。”她坦然地對大哥說。
“曆史上一些重大轉折關頭,輿論從來就是先行的,法國有啟蒙學派,中國有五四運動。你不要以為時勢僅僅造英雄,時勢也造輿論。反過來,輿論再造時勢,相互作用,重塑曆史。”他們這麼交談的時候,已經走得很遠,茶園濃烈的綠色層層渲染,“這是夜生的出生地。”他突然話鋒一轉,說。
他的口氣那麼平靜,以至於迎霜以為得茶已經來過這裏許多次,或者他的痛苦的心靈已經趨於緩和,變成了一種長久的隱痛。但敏感的姑娘立刻發現並非如此,她聽見他說:“這是白夜走後我第一次來這裏,沒有你的陪伴我沒有勇氣來。”他低下頭去,咬緊的牙根把腮幫也鼓出來了。他站了一會兒,突然快速地往回走,邊走邊說,“那麼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認為隻有白夜是我的知音,隻有她能聽懂當我說到曆史的殉難者時,我是指的什麼。我們也已經有許多年沒有提起楊真先生了,如果他活到今天,如果你二哥和愛光還活著——”他的聲音再一次發起抖來,“我知道你現在想和二哥那樣地活著,我知道你已經不是那個隻會衝茶的小姑娘……”他又沉默了,他在為永遠失去的東西惋惜,”但我還是要說,我們喝茶的杭家人天性就是適合於建設的,適合於彌補和化解的,而我們目前遭遇的則是一個破壞的年代。這破壞中甚至也包括了我的名字,我也是我自己的迫害者。迎霜不能完全聽懂他的話,但她被他的話感動了,她好幾次想打斷他的思路,但都沒有成功,遠遠地他們看到祖墳前的家人在向他們招手,得茶一邊加快步伐,一邊說:“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終止?我把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相對而言,你們年輕、自由,如果我說現在你們的使命是讀書,認識,積累,還有,至關重要的一條,保存自己,做曆史的見證者,做我們杭家茶人的傳人,難道我有什麼錯誤嗎?”
大哥噴薄而出的話使迎霜熱淚盈眶,她拉住了大哥的手,剛才她幾乎沒想過要把這事情告訴大哥,現在她突然發現此事非常重大。原來昨夜她從已經當兵的董渡江和當了工人的孫華正處回來時,帶回了他們印發的一批遺書傳單,連帶著一隻小型的油印機。孫華正說他這幾天好像已經受到了監視,而董渡江是軍人,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可以隱藏的地方。
“你把它們藏在什麼地方了?”
迎霜臉紅了,回答說:“我先到了假山下的地下室,那裏是二哥他們印過傳單的地方,還和從前差不多。我把它們藏在煤球筐後麵,本來想今天下午上街時帶上的。”
“這件事情就由我來處理了。”
“那怎麼行?最起碼也得我們兩人一起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