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築草為城(69)(2 / 3)

大人們教他一門手藝,初衷是想讓他今後有一碗飯吃,並因此可以去養活家中的老人和病人。殊不知同情與恩愛正是藝術的一雙門環,少年拉著它們打開了大門,走了進去,雙手沾滿了紫砂泥。他的藝術生命開始了。

他一直沒有機會把《壺鑒》上的那段話抄給爺爺看。昨天一到,就問爺爺,爺爺卻說,問你大哥吧,他現在在資料室裏工作,他讀的書多。窯窯今天就特意帶來,隻是不好意思拿出來給大哥看。他以為祭祖是個很隆重的過程,大哥不會在意他這小小的要求,他沒想到生死之間的關係是那樣融洽的,在墓地上,他照樣可以求知。

這段文字一般的人翻起來還真是費勁:若夫泥色之變,乍陰乍陽。忽葡萄而鉗紫,倏橘抽而蒼黃;搖嫩綠於新桐,曉滴琅殲之翠,積流黃於葵露,暗飄金票之香。或黃白堆砂,結哀梨兮可吸。或青堅在骨,塗讀汁兮生光。彼瑰價之窯變,非一色之可名。如鐵,如石,胡玉?胡金?備五文於一器,具百美於三停。遠而望之,黝若鍾鼎陳明庭。迫而察之,燦若流較浮精英。豈隋珠之與趙壁可比異而稱珍哉。

得茶凝思了一會兒,剛想問誰帶筆了,迎霜就把筆和一張紙放到他手裏。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就開始翻譯起來:說到那泥色的變幻,有的陰幽,有的亮麗。有的如葡萄般的鉗紫,有的似橘抽一樣的黃鬱;有的像新桐抽出了嫩綠,有的如寶石滴翠。有的如帶露向陽之葵,飄浮著玉粟的暗香;有的如泥砂上灑金屑,像美味的梨子使人垂涎欲滴;有的胎骨青且堅實,如黝黑的包漿發著幽明;那奇瑰怪訴的窯變,豈能以色調來定名。仿佛是鐵,仿佛是石,是玉嗎?還是金?齊全的和諧歸於一身,完整的美均勻著通體。遠遠地望去,沉凝如鍾鼎列於店堂;近近地品,燦爛如奇玉浮幻著精英。何等的美美美輪啊,世上一切的珍寶都無法與它相匹。

杭得茶幾乎可以說是一揮而就,把杭迎霜看呆了,說:“齊全的和諧歸於一身,完整的美均勻著通體——大哥真虧你翻得出來。”

得茶搖搖手不讓迎霜再讚美下去,說:“哪裏哪裏,這都是我早就翻譯過的,這跟茶也有關係嘛,屬於茶具這一類的文獻,是吳梅鼎的《陽羨茗壺賦》吧?”他問窯窯。

製壺少年結結巴巴地連連稱是,他很激動,口不成句地告訴大哥他所知道的有限的茶壺知識。即使迎霜擊節讚賞,窯窯還是不能懂得,什麼叫“齊全的和諧歸於一身,完整的美均勻著通體”。這些道理,都要在他製壺多年之後才開始明白。他隻能就他有限的見聞傾吐他的藝術熱情,他說他那本《壺鑒》中有許多實物的相片,有供春的,陳明遠的,時大彬的,還有曼生壺。他甚至知道了第一個在壺身上刻字的人俗名叫陳三呆子。最後他終於激動地問:一大哥,我們家也有一把曼生壺吧?爸爸告訴我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我什麼時候能夠看到它呢?得茶看著坐在他麵前的那兩個孩子,他們一人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膝蓋上。他就想,其實血緣也是可以通過後天來締造的吧,窯窯和夜生與杭家本無血緣關係,但現在有誰會說他們不是我們杭家人呢?他們的舉手投足,神情舉止,甚至他們的容貌,都越來越和杭家人一樣了。

這麼想著的時候,他把那張寫有古文譯文的紙朝裏折了一下,準備交給窯窯,突然他眼睛一亮,下意識地就把紙模進了手心,然後看著迎霜,神情嚴肅地問:“這是從哪裏來的?”

“都是從杭州出去的啊。”迎霜微微一愣,便坦然地說。顯然,大哥他已經看見了紙張背麵的《總理遺言》。

得茶讓窯窯帶著夜生到前麵茶園中去玩,然後再一次嚴峻地問迎霜:“你不就是想讓我看這份東西嗎?現在再問你一次,這是從哪裏來的?”

得茶的神色讓迎霜有些吃驚,她這才告訴他,她在紹興的時候,就收到了董渡江他們給她寄的這份傳單了。現在她終於按捺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她問大哥,他能判斷出這封遺書的真偽嗎?

得茶站了起來,離開了祖墳,往前麵那片竹林走去,迎霜看不出來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她跟在他後麵,一句話也不說。這幾年她很少和大哥見麵,很難想像從流放中回來的大哥會不會有什麼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