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裏越是恐慌,越是害怕葉子知道。葉子不知是睡了一覺精神好了許多,還是因為掛了瓶子藥起了作用,總之她不再咳嗽了,握在嘉和手中的手,仿佛有了一點力氣,反過來握著他的手了。兩隻手相依為命,相互滋長著活下去的殘存之力。他什麼也看不見了,但他微笑著,仿佛他洞察一切。他心裏戰戰兢兢地想著:是的,他能夠挺過去的。一輩子都挺過來了,這一次就挺不過去嗎?別人身上都挺過來了,在葉子身上——他的一生中最長久最美的伴侶身上,難道就挺不過去嗎?他要挺不過來,葉子怎麼辦啊,她那麼孤零零的一個人躺在走廊上,這可怎麼辦啊?他想都不敢想這件事情,剛剛想了一個頭,他就嚇得頭發根子都倒豎了起來,一使勁地就抽出手來,握住了葉子的耳朵。他隻是憑感覺握住的,但他的感覺非常正確。葉子一點也沒有覺察出來,她還會輕輕地喚怪了一句:“七老八十的,幹什麼啊,也不怕人家看見。”
“半夜三更的,有誰啊。”他說,葉子看到了他的微笑,多日沒有見到過的溫柔的微笑。這是他年輕時的笑容啊,是葉子也曾經為之深深動心的笑容啊。葉子的眼淚就流了出來。走廊裏沒有人了,她想跟他說說心裏話。
“大哥哥,你不要生我的氣吧。”
“生病不肯看,我怎麼能不生氣呢。”他還是笑著,故意岔開話題,他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可是他直到現在還想回避這個話題。葉子卻故意不回避了,是重病給了她勇氣吧,她一向就是順著他的意思說話的啊,她最能夠懂得他的不說出來的意思,她是他潛在的生命河流中的一葉小舟啊。
“我是喜歡嘉平的啊……”葉子說,她也微微笑了起來,仿佛還有點驕傲,“我從小就喜歡他。我隻弄錯了一點點事情。”她握住他的另一隻手,“有很長時間,我一直以為你像我的兄弟,他像我的男人。後來我才知道,這件事情恰恰反了,是他像我的兄弟,你像我的男人啊。”
嘉和把頭貼到了她的耳邊,他的熱氣吹到了她的耳根上,他能夠想像出六十年前的透明的小薄耳朵,他部起了他的手足兄弟嘉平。有多少話活著的時候來不及說,又有多少話活著的時候不能說啊。兄弟,難道我看不出你對葉子的愛,難道我看不出你多少年來的悔恨嗎?可我還是想得到那個女人的全部,那個靈魂也全部屬於我的女人。他輕輕地耳語:“你什麼時候才弄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啊?”
“是你真正到我房間裏來的那天吧。第二天早上,我就明白了。”
“過了那麼多年才肯告訴我……”嘉和還是笑了,隻有他明白,什麼叫“真正到我房間來的那天”。
“本來想好了,到我死的那一天告訴你的呢。”又怕這樣做不吉利,“你要生氣的。……看,生氣了?你看你還是生氣了。”
“我生氣了,我要罰你呢。”
“罰我什麼都認,隻要能回家就認了。嘉和,你到窗口看看有沒有星,明天的天氣好不好。”
“從這裏就看得到,滿天的星,明天是個好天氣。”
“明天我們回去吧,我們在家裏養病,還有茶吃。在這裏你連茶都吃不到呢。”
“好的,明天天一亮我們就回家去,我們吃藥打針,不住院掛瓶了。”
“說話算數——”
“你看你,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過呢?”
盼兒滿臉是汗,也許還有淚,她對到來的一切措手不及,盡管她已經把送白夜的時間安排在最近的明天,她還是沒有趕上新生命的步伐,新生命執意要在今天夜裏降臨。在她的身邊降臨,這是主的旨意啊。
擔架抬到南天竺山路邊的辛亥義士墓前,就再也無法往前走了,白夜的慘叫在黑暗籠罩的茶山間震蕩回響,得茶親自抬著擔架,他幾乎可以說是在暗夜中狂奔,他聽到他的心在他的眼前引路,狂跳,狂叫,他還聽到姑婆寄草在叫:不得了,血從擔架上流下來了!
有人叫著手電筒,有人放下了擔架,隻能在茶園裏生孩子了。直到這時候,得茶還沒有想到死,他隻想到生。他撲上去,抱住那正在生育的女人上身,急促地傾訴:“……我的寶貝我的心,你生的是我的孩子,是我的親骨肉,你一定會做得很好,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一分一秒也不分開……”
冬日的夜,一陣風吹過,星轉鬥移,茶蓬在黑暗中嘩啦啦地抖動,鳥兒撲籟籟地飛上了星空,得茶仰天看著星空,他看見群星餅裏啪啦地往下掉,一直掉進了茶叢,一大片一大片的,像螢火蟲,像流星雨,白燦燦變成了一片片的茶花,他看到女人垂死的麵容,她在強烈的慘叫之後會有間隙的呻吟,那時她望著星空,吐出的聲息他能聽懂,她在向他傾訴……我愛你……她的一隻手使勁地抓住了一根茶枝,那紛紛揚揚的茶花滾動著落到她的身上,滾人她的血泊。他看到了她一次次往後仰去的脖頸——那是她活著的時候就在不斷逝去的容顏。他要抓住那美,可是直到此刻他依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那麼愛她——因為那注定要消逝的美麗,因為那麼悲慘,那麼美好,那麼樣祈禱之後依然還會有的茫然——也許還因為過失——因為過失悔恨而分外奪目的美麗……接著,女人的喊叫仿佛已經不再重要,在那越來越暗的手電筒的慘淡之光下,杭盼親眼看到新生命黑鬱鬱的腦袋,從生命之門噴湧而出,一個女嬰掉進了茶叢。她居弱地啼著,九溪奶奶手忙腳亂地倒提著她的那雙小腿,拍著她的小屁股,一邊包裹一邊說:“姑娘兒,姑娘兒,恭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