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拔腿就走,邊走邊對嘉和他們說:“跟我來,跟我來。嘉和抱著葉子出去時,還能聽到那紅布故意大聲的說話:“牛棚裏放出來半天的人,還當自己是從前三名三高的專家,不要看現在這裏當著大夫,下半日還不是掃廁所倒垃圾,神氣什麼?”嘉和聽得清清楚楚,他不由看看走在他身邊的老大夫,那大夫卻好像沒聽見似的,把他們叫到三樓走廊盡頭上的一張空折疊床邊,一邊幫著嘉和把葉子扶下,一邊說:“你再來遲一步,連這張床也沒有了,先躺下再說吧。”
老大夫又走到急診室裏麵,跟一個小護士說了幾句話,那小護士點點頭說她知道了,老大夫這才走了出來,告訴嘉和說現在就給病人掛瓶子,趕快治病,半天也不能拖了。嘉和把老大夫送到樓梯口,老者突然回頭問:“你是杭老板吧?”
嘉和不由一愣,已經很多年沒有人那麼叫他了,偶爾有人這樣問,那必是四九年以前買過他們忘憂茶莊茶的老顧客。他點點頭,老者一邊往下走一邊說:“好多年沒喝過你家的茶了。”嘉和下意識地跟著他往下走,一邊問:“大夫你看她的病——”
老者歎了口氣,“你還是送遲了一點,試試看吧。”
嘉和說:“拜托你了,我這就去辦理住院手續。”
老者看了看他,像是有話要說,又不知該怎麼說,嘉和明白了,問:“是不是住院不方便?”
老大夫這才回答:“你想想,要不我怎麼把你帶到這裏來。病人先躺在這裏再說,能住就住,不能住放在這裏我也好到時候過來看看。每個住院的人都要登記出身,我怕你們住不進呢。”
“沒關係,我有烈屬證。”嘉和連忙說。
“就怕他們查她的。實話告訴你吧,我和你妹妹寄草在一個醫院工作過,你們家的事情我知道,碰碰運氣看吧。”老大夫歎了口氣,急急地要走,說:“我也是被監督著呢,再不走又得挨批了。我走了,有什麼事情再聯係。”
老人走了,嘉和看著他那慌慌張張的背影,心裏堵得自己仿佛也要發心髒病了。
心裏有事,嘉和是能不露在臉上就不露在臉上的,奇怪的是葉子總能從同樣的風平浪靜中看出旋渦來。一見嘉和那張平靜的麵孔,她就準確地判斷出丈夫的心情。她躺著,頭上一盞日光燈直逼在臉上,身邊走來走去的到處是人,她不再說她要走了。閉著眼睛,眼淚卻從眼角流出來了,嘉和看看不對,掏出手帕給她擦,擦了又出來,擦了又出來,好一會兒也沒擦幹。周圍人的腳在他們身邊踏來踏去,有幾雙腳還停下片刻,不一會兒又走開了。這對老人在這樣鬧哄哄的走廊上靜悄悄地傷心,仿佛隻是給那個沸騰的世界作一個注腳。護士來了,葉子順從地伸出手去,讓她們紮針。她一生也沒生過什麼大病,這把年紀了,看到打針還是害怕,別過頭去不看。嘉和一邊摸她的頭發一邊說著好了好了,你看馬上就好了。偏偏那紮針的護士把葉子的手當作了實習的器具,紮來紮去的,血出了好多,嘉和心疼得眉頭直皺,護士一走,他抱住葉子的腦袋問:“痛不痛,不痛吧?紮進去就不痛了。”葉子抖著腦袋說:“沒事情,你放開你放開好了。”
看葉子掛了吊針穩定多了,嘉和心裏稍微平靜了一些,他想出去給得茶打個電話。近來得茶比前一陣子空多了,他已經靠邊站,原因是給得放通風報信,幫助得放逃跑。在嘉和看來,得放已經是夠狂熱革命的了,他隻是提出了唯成分論反動、文攻武衛這個口號值得商榷,鬧到正式通緝這一步,真是連他也沒想到。得放一跑,吳坤派就吃住了得茶,得茶靠邊審查,雖不能回家,但比本來卻清閑多了。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卻說得茶不在,有緊急事情出去了。嘉和又想找寄草,突然想到寄草去了龍井山裏,和盼兒一起陪著白夜,白夜的預產期快到了。
這麼想了一圈,也沒再想出人來,嘉和惦記著葉子,回頭就往樓上跑,還沒到三樓走廊口上呢,就聽見樓上吵著像是誰在訓誰,上去一看,那不是紅布頭正在訓那年輕護士嗎?“誰讓你們隨便打的針,你弄清楚這人身份了嗎?院裏造反總部定的新規定,成分不清者一律不準住院,一律不準按住院條件治病,你們是吃了豹子膽了,誰是你們的幕後策劃者?”
那剛剛給葉子掛瓶的護士,嚇得說不出話來,隻會說半句:“是、是、是你們那裏——”
“是那老東西讓你幹的吧,我就知道這事情不明不白。把針頭先拔了,他們這一對老甲魚要是沒問題,我頭砍了給你們看!”
說著就要往葉子身上拔針,嘉和撲過去一把攔住,大聲叫了起來,說:“你不能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