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不再叫喊了,但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她歪著頭,依偎在得茶的懷中,世界重歸於寧靜,天人合一。杭盼聞到了一股香氣,這種香氣隻有她們這裏有了,那是茶花在夜間發出的特有的茶香氣。她走遠了幾步,重新看到黑黝黝茶園在月光下發亮,這是夢境中的神的天地,這是天國的夜。
她跪了下來,輕聲歌唱讚美詩:清輝如雪,溫柔的月,輕輕向著靜寂的地,重新自述平生故事,讚美造就她的主上帝;在她周圍,無數星辰,好似萬盞光耀明燈,一麵遊行,一麵頒神,反複讚揚創造深思。
然後她聽見那邊所有的人叫了起來:“白夜,白夜,白姐姐,白夜……”夾雜著哭叫聲的,是嬰兒星空下的貓一樣的哭聲……天亮了,杭嘉和挺過來了,他感受到了一絲光明,兩絲光明,三絲光明,他感受到了一小片光明。他看到他心愛的妻子靜靜地躺著,一段黑夜,仿佛把他們隔開在了永恒的忘1!;。不過現在好了,那不過是仿佛,一段模擬的地獄,現在他挺過來了。他下意識地想從葉子的手裏抽出自己的手。他發現有些僵硬,他用另一隻手去摸摸葉子的耳朵,也有些僵硬。他的心一下子僵住了。他伏下頭去貼在葉子的麵頰上,他立刻就全身僵硬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重新掉人了黑夜。
第二十六節
隨著綠色世界的沉寂,紅色世界更加沸騰了。
1969年的春節與九有緣,走到哪裏,人們都在畫葵花。一共九朵,象征著就要召開的九大。少女們手裏舉著兩朵綢製的大葵花,一路唱著: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那一年春節什麼都得憑票,連買茶葉末末都得排隊。大家都在馬路上擺市麵,人行道上,買茶葉的隊伍排得幾裏長。馬路上,迎接九大召開的舞隊也排得幾裏長。兩條並排的長龍相互看著,誰也不幹擾誰。居民區憑證指定購買的茶葉店,正是杭家從前的忘憂茶莊,先是公私合營,之後成為國營商店,一路改了許多名字,最後改成了現在的紅光茶葉商店。白天依稀還能看到一點天光的杭嘉和,多年來第一次自己排隊到他自己從前開的茶莊去買茶。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有人叫他,憑感覺他知道了,這是特意來向他們告別的軍人李平水。
轉業的消息剛剛知道的時候,李平水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個名叫迎霜的小姑娘。他倒也沒有認真想過對那小姑娘究竟懷著怎麼樣的一份情誼,隻是覺得杭家與他的個人感情,眼下已經可以用患難之交來形容了。這麼想著,就到了羊壩頭杭家。聽說迎霜不在家,心裏卻有些失落。爺爺嘉和一邊排隊一邊跟他聊了一會兒話,告訴他,受得放的牽連,得茶現在還在海島普陀山的一家拆船廠裏服苦役,好在盼姑姑帶著他的女兒夜生在那邊陪他,他還算過得去。老人家不願意多講自己的不幸,轉了話題,對即將脫下軍裝的李平水說,“平水是個好地方,劉大白就是平水人。”
李平水很興奮,說:“爺爺你也知道劉大白?他和我爺爺他們可是年輕時認識的,很有名氣的呢。”
“我也認識他啊,寫《賣布謠》的,中國最早的白話文詩,是我的老師啊,葬在靈隱,也不曉得墳有沒有被挖掉。”
他們過去也沒交談過多少話,那一天卻說了不少。突然他們都不吭聲了,他們幾乎同時都看到了那支正在馬路上練習迎九大召開的舞蹈隊。
舞蹈隊中的杭迎霜,人一下子拔高了,奇怪的是她的脖子竟然長出了一截,兩隻細胳膊正在嚴肅地揮著那紙向日葵,有時,隨著音樂向前伸兩隻胳膊,有時向後飛上一條腿。她看上去就是那種跳主角的人物,一群少女總是圍著她轉。她是葵花心子,而她們隻是葵花葉子。李平水克製著自己內心的激動,他很想叫她一聲,但他知道那樣是不妥的。他又希望她能夠看到他,因此站著不動,等著她向他一步步地舞來。她果然和她的隊友們舞過來了,但她沒有看到他,她專心致誌地飛了過去。李平水很失望,他呆呆地看著姑娘遠去的方向,剛要轉身,突然看到那明眸皓齒向他飛快地一轉,那禁然的一笑,便瞬息即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