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不知為什麼,他吼得那麼響,竟然沒有聯防隊來喝令他不準唱黃色歌曲,也沒有社會治安指揮部來捉拿他擾亂社會秩序。郊外的夜,沒有人來打擾,這個城市的夜晚表麵上看去依舊美麗靜描,但有人正在密謀,有人正在流淚,有人剛剛被噩夢嚇醒,有人卻已經死去。他不知道,那個名叫謝愛光的姑娘就在他歌唱的時候離開了他的家門口。夜太深了,她等了他幾乎大半天,直至深夜,她等得失去信心了。
得放聽了愛光的話後匆匆離去,葉子就要張羅著帶嘉平上醫院。嘉平卻不想去,說自己實在沒什麼,有點頭暈罷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休息幾天就好了。再說醫院裏現在看病也講成分了,要自報家門,牛鬼蛇神給不給看病,還要看醫生的心情。要是真不給看,還不是加一層氣,本來沒什麼病,反倒添出病來了。
嘉平說這番話的時候也是頭腦清清楚楚,不像是病重的樣子,葉子一聽就沒了主意,被杭漢一個眼色喚了出來,悄悄地對母親說:“這種事情一定不能放鬆,我認識的一個人也是這樣被打了一下,開始那幾天術知木黨,後來不對了,越來越糊塗,現在變成傻瓜了。”
葉子一聽更急了,不知如何是好,母子兩個重新回到嘉平床前時,葉子一聲也不響,還是杭漢說:“爸,趁我現在在身邊,陪你去醫院走一趟,看不看得上醫生,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你也不要太在意。你想想你是以受傷的名義送回來的,現在醫院裏都不去一趟,人家不是又要說你沒病,把你拖回去了?”
嘉平聽了此言,微微回過頭來問葉子:“你說呢?”
葉子突然一陣心酸,這種熟悉的神情叫她想起多年以前,她輕輕地仿佛淡漠地說:“隨你。”嘉平怎麼會不從這句話裏讀出無限的怨噴呢,他說:“那就去吧。”話音剛落,他就看到葉子笑了,她的小薄耳朵現在皺起了花邊,不再透明了,但她的笑容依然像六十年前。
笑容剛落,葉子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她開始為怎麼樣把嘉平送到醫院裏去而犯愁了。嘉平的腦袋不好抬起來,必須躺著,可是現在還有誰會為嘉平備車啊。杭漢走到門口去看看,也是奇怪,今天大街小巷裏連輛三輪車也照不到麵。倒是巷口有一輛垃圾車停著,車的主人正在吃杭州人的早餐泡飯,聽了杭漢的發問才說:“今天杭州城裏,除了大板車和垃圾車,還會有什麼三輪車,統統都到少年宮開大會去了。”杭漢大半年關在郊外,聽了三輪車工人也造反,不免又覺稀奇,那吃泡飯的說:“你當隻有‘杭絲聯’‘杭鋼’是工人,人家踏兒哥就不是工人?是工人就好造反。你看我這輛車子為啥幹幹淨淨擱在這裏,我們環衛工人也要造反上街遊行了。”
杭州人叫踩三輪的工人踏兒哥,今天是踏兒哥們的盛大節日,看來找三輪車的念頭可以休矣。杭漢看著那輛幹淨的垃圾車,突然心裏一動,說:“師傅師傅,我爸爸生毛病了,特約醫院又遠,在洪春橋呢,一時也弄不到車,這輛垃圾車能不能借我們用一用?師傅幫幫忙好不好?”
那環衛工人倒也還算仗義,一邊剔著牙一邊說:“你們杭家門裏人,我們這條巷子也都曉得的,這次吃生活了是不是?你們也有今天這種日子。好了好了,飯吃三碗,閑事不管,我這輛車昨天剛剛發下來,用了一天,昨日夜裏我用井水剛剛衝過,你看看,是不是跟沒用過一樣的?”
杭漢一聽算是明白過來了,悄悄就塞過去兩塊錢,那人卻不好意思了,說不要那麼多的,一塊就夠了,又叫他們快去快回,“你當我就不擔風險啊,我也擔風險啊,人家問起來,這老頭子怎麼坐到垃圾車裏,誰給他的車,我怎麼說——”他還在那裏剔著牙齒說個沒完,杭漢卻拉起垃圾車就往家門口跑了。
這母子兩個用廢紙鋪好了車,把最後那塊板子和上麵的板子都抽掉了,又在車裏放了一張竹榻,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嘉平抬了出來。往竹榻上那麼一靠,嘉平笑了起來,說:“沒想到老都老了,還出一把風頭。”母子兩個都不懂這話什麼意思,嘉平有氣無力地說:“人家蓋叫天才配坐在垃圾車裏呢,去年夏天輪到他遊街時,杭州城裏萬人空巷,平常看不到他戲的人,那天都看到他台下的真人了。我倒是沒有想到,我也有這麼一天。”
杭漢聽父親那麼說話,心裏難受,放下車把手說:“要不我再去想想別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