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連連搖手說:“你這個孩子,羊壩頭裏住住,連玩笑也不會開了,坐垃圾車不是很好?再說三輪車工人革命也是有傳統的。二十年代三輪車工人就造過好幾次反的,不過那時候他們是想當踏兒哥,要革公共汽車的命,今日革命,要革人的命,性質兩樣的。”話說到這裏,他還精神著呢,突然頭一歪,哎喲哎喲叫了起來,嚇得葉子、杭漢兩個撲上去抱著他直問哪裏疼哪裏疼,他也不回答,隻是叫個不停,當下葉於的眼淚就嚇了出來,突然嘉平睜開了~隻眼睛,斜看了旁邊一眼,接著兩隻眼睛都睜開,麵部一下子恢複了正常,他就不疼了。
葉子捂著胸說:“哎喲阿彌陀佛,你剛才是怎麼啦?”
嘉平疲倦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讓她把耳朵湊過來說:“住在我們家院子裏的兩個造反派剛剛出門,現在他們會到單位裏去說,我的病有多重了,連老臉都不要,垃圾車都肯坐了,我是裝給他們看的啊。”他海海海地笑了起來,葉子輕輕地用手指點了點他的頭,說了一聲,看你這死樣,嚇死我了,自己也笑了起來。杭漢一看父母的樣子,心裏也就輕鬆了很多。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女人迷戀父親的原因了。
三個人上了路,果然招待不少看客。正是西子湖桃紅柳綠的四月天,人們再是革命,也忘不了在湖畔順便地觀光。有不少人其實是觀光順便著革命。去醫院的路上要路過湖濱,還要沿裏西湖走,不少人就跟在那垃圾車後看西洋景。杭漢在前麵埋頭拉車,倒也心無旁騖,嘉平閉著雙目躺在竹榻上是眼不見為淨,唯有那葉子,在後麵扶著車,照顧著嘉平,還要受許多眼睛的盤問,心裏便有些慌。她自1949年之後就沒有出來工作過,平時一家人吃喝都要靠她張羅,她幾乎沒有一個人出去走走的習慣了。這一次大庭廣眾之下步行穿過半個西湖,她就有點手腳眼光沒處放的感覺。路過少年宮——從前的昭慶寺時,見那裏人山人海好不熱鬧,到處都是三輪車,車夫們到這裏來聚會遊行。那些站在會場邊緣的人,看著他們杭家人這奇怪的樣子,都樂得哈哈大笑,葉子聽得心慌起來。嘉平閉著眼睛說:“別怕,都當他們死過去了。”可葉子還是怕,低聲地說:“他們會不會來攔我們的車?”這話還真是給她說著了,就見一個踏兒哥惡作劇地攔住他們的車說:“給我停了,交代,什麼成分?”
杭漢被這些人一攔,隻得停住,回頭看看葉子,葉子突然鎮靜下來,說:“你倒是去看看,杭州城裏哪裏還找得著一輛三輪車,都到這裏來開大會了,有這輛垃圾車還算我們運氣。我們是城市貧民,老頭子昨日摔了一跤,你看他這副樣子,快點放開,一口氣上不來我們找到你不放,還不是你倒黴?”
那人一聽連忙放開,眾人複又大笑,杭漢拉起車邁開大步就往前飛,葉子跟在後麵一溜地小跑,那樣子肯定是又緊張又滑稽的,嘉平就睜開一隻眼睛,瞄靶子一樣地朝後看著,一邊誇獎著葉子說:“還行,應答得好,到底還是杭家門裏的女人。”葉子一邊擦汗一邊說:“冤家,前世修來的苦,一輩子都在為你這種人擔驚受怕。”嘉平哈哈哈地笑了起來,一邊皺著眉頭,腦袋就隱隱地疼了起來。葉子又擔心,叫著杭漢慢一點慢一點,一麵又去扶嘉平的頭問疼不疼。嘉平突然一下子抓住葉子的手說:“葉子,你恨死我了是不是?”
葉子嚇了一跳,隻怕兒子聽見,但眼淚卻不聽話地流了出來,默默地走著,朝旁邊看,那是斷橋啊,白娘子和許仙相會的地方,她搖搖頭,就把手抽了回去。
真是奇事,少年宮和北山路不過相隔半裏,但一拐進北山路,左邊是白堤和西湖,右邊是葛嶺寶石山,人立刻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湖邊水麵,已有荷葉浮起,上有晶瑩露珠。葉子就記得嘉和曾告訴過她,湖邊植荷,乃是杭人對白樂天的紀念,《西湖夢尋》中所謂“亭臨西湖,多種青蓮,以像公之潔白”,說的就是這個事情。一下子想到嘉和,葉子的心就緊了起來。
快到從前鏡湖廳的地方,嘉平叫杭漢先把車子停下來,這裏人已經不多了,一般遊客走的都是白堤,相對而言,此處倒是一個僻靜地。今日天氣也好,西湖水麵亮晶晶的,這才是蘇東坡的“水光做濰晴方好”呢,嘉平精神一下子振作了許多,說:“就當我們踏青吧。”
葉子搖著頭,心裏想,也就是你這樣的人,還有心賞風月,卻不把這話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