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基本繼續了劉淵創立的體製,他既要做漢胡一體的天子和皇帝,又堅持本族繼續獨立存在的理念,保持大單於的稱號以便統率本族,作為天子皇帝實在混不下去了,就退一格繼續做單於。
石勒製定律法“不得侮易衣冠華族”,注意是“衣冠華族”,不是破衣爛衫的漢族或華族,石勒也知道對所謂“衣冠華族”搞統戰,但是同時設立了“門臣祭酒”,專管胡人詞訟,“號胡為國人”,也就是認定羯人有“正式戶口”,漢人隻有“暫住證”,也搞二元社會。
在相互稱呼上是最能體現民族關係敏感程度的,“胡”應該是略帶貶義的,石勒當年給王浚寫信謙稱自己為“小胡”,所以石勒後來禁止漢人稱他們為“胡”。有一次一個胡人騎馬闖過城門,石勒看到了,怒氣衝衝問門官為何不攔,門官是漢人,情急之下忘了避諱:“老有醉胡不守交通規則,和他們說不進去。”石勒也笑了:“胡人是難說進去。”還有一次石勒看到參軍樊垣很清貧,連身好衣服都沒有,一問,老樊來氣了:“前陣子讓他媽羯賊搶光了。”石勒也笑了:“羯賊真是渾蛋!那我來替他們賠償怎麼樣?”
能自嘲,有幽默感,石勒到後來越來越有人君氣象,或者是領導風度。胡人領袖要寬容漢人失口,現在的領導人要習慣聽眾扔鞋。而石勒在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他姐夫張越有一次戲謔石勒,石勒喊來幾個小兄弟,把姐夫胳膊腿折斷然後殺之。姐夫是不是滿嘴“羯賊”“小胡”亂叫,嗬嗬。
石勒仰慕漢高祖劉邦,其實我們讀《資治通鑒》讀到兩晉,回頭最可佩服的是劉邦。劉邦到晚年,即使是陳豨、盧綰這樣的輕量級人物“造反”,他都帶兵親征,自為猛士守四方,遂使野心家不敢有野心。
石勒問大臣徐光:“朕可方自古何等主?”——領導都愛問:“朕何如主也?”
徐光當然得拍馬屁:“陛下神武謀略過於漢高,後世無可比者。”在《晉書·石勒載記》中,徐光稱讚石勒“神武籌略邁於高皇,雄藝卓犖(luò)超絕魏祖”,《資治通鑒》刪除了“超絕魏祖(曹操)”。正因為徐光提到了曹操,石勒由是發表了他的人生感言或政治遺囑,這段很有意思,也很見性格:
“人豈能不自知。你說得太過了,我遇到漢高祖,當北麵事之。(似有意給石虎聽耶?)若遇光武帝,並驅中原,來個PK對決。”接著,石勒似有所指地說,“大丈夫行事,宜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終不效曹孟德、司馬仲達欺人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也。”
石勒的詛咒不能阻擋野心家的步伐,他的擔心最後都變成了事實。我多次說過,中國的皇帝專製是沒有程序法和程序理念的,所謂“得國最正”,就是“並驅中原”,明刀明槍,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然後就可以自詡光明磊落了。郊原流遍男兒血就是“磊磊落落”,欺人孤兒寡婦就算不上“如日月皎然”,這種觀念和價值觀現在看來完全是黑社會的,充其量算“盜亦有道”。問題是為了權力,從來沒有人在乎過程和手段“如日月皎然”,能做到逆取順守已經對得起天下了。
皇帝們修煉的“專製害人十八掌”裏,最後一掌都是禍害自己和自己家人的。石勒是個聰明人、明白人,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看到這一掌的威力了,可是他不練不成。
無助的時候,隻有詛咒這一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