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宗元皇帝大興三年(公元320年)
帝之始鎮江東也,敦與從弟導同心翼戴,帝亦推心任之。敦總征討,導專機政,群從子弟布列顯要,時人為之語曰:“王與馬,共天下。”後敦自恃有功,且宗族強盛,稍益驕恣,帝畏而惡之。乃引劉隗、刁協等以為腹心,稍抑損王氏之權,導亦漸見疏外。
中書郎孔愉陳導忠賢,有佐命之勳,宜加委任;帝出愉為司徒左長史。導能任真推分,澹如也,有識皆稱其善處興廢。而敦益懷不平,遂構嫌隙。
晉室南渡,史稱“中興”。但是這個中興的政權,從一開始就陷入了重重難解的矛盾、衝突之中。
漢胡矛盾當然是一個主要矛盾,但是怎麼對待胡人,又引發了漢人內部的分裂,那就是“北伐派”和“偏安派”的矛盾。要不要恢複故土、揮師北伐一直是東晉朝廷爭論的話題,一係列的權力鬥爭也為此展開。
南人與北人的矛盾,也是伏線千裏,綿綿不絕。司馬睿政權是“外來政權”,有政治上高壓強勢的一麵,也有社會基礎薄弱的一麵;南方士族有服從妥協的一麵,也有對抗和冷漠的一麵。
皇帝(主張君權歸一的劉隗、刁協)、北方大士族(王敦、王導)、相對來說的北方寒族(祖逖、溫嶠)、願意合作的南方士族(賀循、顧榮、紀瞻等)、不願意合作的(周玘等),還有地方實力派(如河西張寔、被排擠到廣州的陶侃等)……政治光譜色彩斑駁,在不同的問題上,因利益和立場隨時組合成不同的陣營,然後展開博弈和鬥爭。
矛盾最激烈,最無法妥協的,也是最先化膿揭盅的是王與馬。在中國古代,也有四項基本原則:堅持儒家倡導的忠君思想,堅持國強民弱的經濟路線,堅持權貴專製的獨裁體製,堅持皇帝一人的絕對領導。必須堅持這四項基本原則,國家才能維穩,而最核心的就是皇帝掌權、皇帝獨裁、皇帝乾綱獨斷,皇帝不掌實權不能獨裁,維穩是很困難的。
“敦總征討,導專機政”,這等於嚴重分削了皇帝司馬睿的權力,“共和”這倆字,在專製中國是從來不存在的。君主和權臣,必須有一方是絕對主導,要麼君主是傀儡,要麼臣子是肱股,如果雙方都想主導權力,那必須得動武或以武力相威脅,這個矛盾必先解決,然後才能言其他。
王敦,字處仲,他爹叫王基,他爺爺叫王覽,他大爺爺叫王祥,他親伯伯叫王裁,他堂弟叫王導。
王敦還有一個絕對牛的身份,他乃是晉武帝司馬炎的女婿,也就是戲文裏讓傻小子們最羨慕的駙馬爺。
王敦性格天生一個“忍”字,《晉書·王敦傳》載:
時王愷、石崇以豪侈相尚,愷嚐置酒,王敦與王導俱在坐,有女伎吹笛小失聲韻,愷便驅殺之,一坐改容,敦神色自若。他日,又造愷,愷使美人行酒,以客飲不盡,輒殺之。酒至敦、導所,敦故不肯持,美人悲懼失色,而敦傲然不視。導素不能飲,恐行酒者得罪,遂勉強盡觴。導還,歎曰:“處仲若當世,心懷剛忍,非令終也。”
王愷是個沒人性的渾蛋,王敦則是超冷血的忍者烏龜,性格字典裏沒有“不忍心”這三個字,打悲情牌對他永遠沒用。
戰亂以來,族兄王衍提拔他為青州刺史,司馬越後來又任他為揚州刺史。南渡後,司馬睿召為安東將軍和軍谘祭酒,後來又複任揚州刺史。時有蜀人杜弢作亂,王敦以親信督陶侃、周訪等討杜,杜弢滅後,王敦勢力大長,為江州刺史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
魏晉間,有“都督一州或數州諸軍事”之職,等於二戰期間中國的戰區司令,後來,都督一州和數州都不過癮,遂有“都督中外諸軍事”,那就是從中央到地方、正規軍預備役,包括土八路民兵都歸俺領導指揮了。中國一直是皇政、軍政不分,軍權含金量最高,如果軍職跨越行政區域,那麼此間的地方官就等於降格為軍需官了。
王敦都督數州,相當於軍委常務副主席,世有諸胡,遂使王敦稱雄,想來王敦王處仲是不願意北伐的,外麵有軍事威脅,我即可心擁兵自重。祖逖也好,王敦也罷,拋除個人的理想信念,現實幫他們算出的利害損益就是這個樣子的。
從王敦的成長史就可以看出,他有今天的地位是天經地義的,司馬睿提拔他,在他看來不是施恩而是報恩,不是獎掖而是酬謝,而且是報恩報得不夠、酬謝謝得不足。
王導心裏有君臣名分,所以隻要掌握實權,天天給司馬睿打卡上班是願意的;王敦心裏沒有領導,老想著改選董事會,把司馬家的股份攤薄再攤薄——把司馬氏直接踢出去,他又沒這個膽,王敦有實力卻沒有膽略,最後讓他糾結不已的就是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