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國際接軌”,是當今漢語新生語彙中使用頻率最高者之一。不僅科技、經濟、工商、學術、教育、文藝、體育各界人士,莫不掛在口邊,即如飯店旅館、旅遊交通、服裝鞋帽各行各業者,亦盡皆津津樂道於此。人不分行業,地不分東西,舉國上下,眾口一詞說“接軌”,洵為90年代神州一盛況。
案“接軌”一詞,顯然借之於鐵道用語。以往中蘇交惡,中國鐵路修到新疆西部某地就停下了,為的是防止蘇聯紅軍坦克尾隨“老大哥”的火車長驅直入。後來兩國和好,於是雙方鐵路也修通了,於是歐亞大陸橋隨之建成。不過單單鐵路相連還不是徹底的“接軌”,因為中國與西歐鐵路是準軌,而“獨聯體”與東歐各國鐵路是寬軌,所以火車到了中哈、俄波邊境還需調整輪距,然後方可從連雲港一路開到鹿特丹。因此,真正的“接軌”指的是改變我之既往,以符合人之現狀,從而“衝出國門”也。廣義上的“接軌”,雖未見有人下確切定義,但在實際運用中,我們可以作如下理解:“軌”者,事物運行方式或規範之謂也;而“與國際接軌”者,則是改變中國原有規範,以符合國際通行規範也。
對世界開放是我國社會經濟現代化的必然之路。要對外開放,就不能不改變我們原有的許多規範,而采用人家的規範,亦即努力做到“與國際接軌”。我國的火車輪距不調為俄國的寬距,就不能跨越歐亞。同樣的道理,我國要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也不得不按照人家製定的條件,調整自己的經濟,盡管有些條件對我國並不公平。即使在向來被認為意識形態色彩較為強烈的社會科學研究方麵,情況亦未必不然。林毅夫先生的《本土化、規範化、國際化》一文,針對我國近年來社會科學界出現的嚴重失序現象,提出應當引進推廣國外比較成熟和公認的研究、寫作、發表範式,加以規範化。至於在科技、經濟、工商、貿易、教育、行政、體育、服務等行業中引進與推廣國外比較成熟和公認的規範,其必要性更不說自明。因此,“與國際接軌”,是我國發展的必由之路。
在今日的各行各業的“接軌”高潮中,文化領域亦莫能置身事外。雖“接軌”口號在文化領域中未如在科技等領域那麼鮮明,但是實際行動則似有過之,達到了令人驚歎的程度。從狹義的文化而言,多年來,國內文藝界人士一直大聲疾呼中國文藝要“衝出國門”。既要“衝出”,就要“接軌”,否則豈不衝到東洋大海或中亞沙漠裏去了?但是,文化領域卻不同於經濟、貿易、科技等領域,並沒有一個世界貿易組織之類的機構來製定各種標準(即“國際通行之軌”)。那麼,在文化領域中如何“接軌”?最佳捷徑莫過於在“國際”上獲得某項“公認”的“世界性”大獎(例如奧斯卡獎和諾貝爾文學獎)。因為這些大獎被認為代表了“國際影壇”、“國際文壇”等“世界文化”的最高水平,如果中國文藝作品有幸榮獲這些大獎,中國文藝也就達到了“國際水平”,得到了“國際承認”,或者說“接”上了“國際”之“軌”了。可惜的是,衝來衝去,中國電影總是隻能在奧斯卡獎評選的外圍打圈子,而諾貝爾文學獎更是“高不可攀”,似乎命中注定與中國文學作品無緣。於是怨懟之情蜂起,感歎中國翻譯界無人。然而熱心人依然對這些大獎一往情深,追求不懈。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不屈不撓,誌在必得。今年既不中,明年又再來。其精神之堅韌不拔,實在感人。一些有心計者,見無法進行“正麵強攻”,於是采取“迂回戰術”,即將西方情節加以中國包裝,以求受知於評委。更有甚者,某些作品在進行包裝之時,細揣洋人心理,專揀某些洋人所樂見者,於是“小腳、長辮、大煙槍”,居然成了某些作品中“中國傳統文化”的象征。魯迅先生在《忽然想到》中曾說:“有些外人,很希望中國永是一個大古董,以供他們的賞鑒,這雖然可惡,卻還不奇,因為他們究竟是外人。而中國竟也有自己還不夠,並且要率領了少年、赤子,共成一個大古董以供他們的賞鑒者,則真不知是生著怎樣的心肝”。對於那些專門從事“小、長、大”之類外銷產品製作的文藝專業戶,若魯迅先生天上有知,想必也不見得會予以什麼好評。更加令人叫絕的是,這種產品往往經“出口轉內銷”而坐享“牆外開花牆內香”的良好效應。例如,某部原先並不叫座的中國電影一旦得到了某項“國際大獎”或者僅僅被提名,馬上就在國內起死回生,一夜之間“生猛火爆”了起來。
在廣義的文化方麵,情況更加明顯。僅以服式為例,即可略見一斑。亞洲鄰邦如南洋、南亞諸國,即使是西方文化熏陶至深的人士,在“國際場合”仍必著民族服裝;而東亞中國文化圈中其他國家如日、韓、越等國人士,在“正式場合”,雖然男穿西服,但女依然多著其“國服”。唯有我們這個具有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國,才盡以西服為正。近年來,公職人員製服三年一小變,五年一大變,趨勢總是越來越向西服靠攏。打開電視,各地鄉村幹部,在出席會議、接待上級、宴請賓客、誓師動員、表彰授獎各種“正式”場合,皆著西裝,西服也幾近成為“官服”。走到街頭,每見小商小販和廢品收購人員,亦多身穿邋遢西服,沿街叫賣或叫買。至於大小公司經理、涉外賓館飯店侍應生等社會中的高薪階層人士,更是以其西服之完美傲視世人。在往返於中外的國際班機上,凡穿西服、打領帶者,泰半是國人之赴外考察者(有趣的是,洋人反倒較少穿西服——誰願在旅途中還受那份束縛呢?)。明人李樂戲改唐詩,以譏當時士人之盡衣紅紫以求時髦,雲:“昨日到城市,歸來淚滿襟。遍身女衣者,盡是讀書人”。而在今日,則可改為:“昨日回國來,心裏大吃驚。遍處西服者,隻有中國人”。至於年輕或不年輕的女士們甘願花錢受罪去割眼染發,隆鼻豐胸,以求在形體上“脫亞入歐”,更成為一時之盛。在此方麵,國人“與國際接軌”的“力度”(借用時下時髦名詞)之大,令人歎為觀止。
感歎之餘,我們也不得不對這種文化上的“接軌心態”稍加分析。首先,我們要看一看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個文化上的“國際之軌”?接著看一看那些“公認”的“國際之軌”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有必要去努力“接”這種“軌”?
我國向來有“接軌”的傳統。春秋時期諸侯爭霸,勝者常常要求敗者按照己方的標準,改變彼方境內田地起壟方向,以保障日後一旦爭端再起,己方戰車能夠長驅直入彼疆,這可以說是“接軌”之濫觴。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用今天的話來說,也可以說是文化上的“與鄰國接軌”。不過,公認在大範圍內最早搞“接軌”的人,似乎是秦始皇帝。他統一中國之後,明令“車同軌,書同文”,開創了中國曆史的新一頁。自此以後,形形色色的“接軌”一直不斷。北魏孝文帝的強製漢化,北周宇文泰的強製胡化,都是其例。朱元璋趕走了蒙古人,下令恢複漢唐衣冠,要少數民族與漢人文化“接軌”;而清朝入主中原,又強令漢人剃發留辮,與滿人習俗“接軌”。盡管這些“舉措”(又一次借用時興語彙)都隻限於中國國內,而且大多憑借政治力量推行,不過卻倒都是貨真價實的文化“接軌”之舉。這些舉措消除了地方和民族之間的隔閡,為中華世界的“天下大一統”,起了積極的作用。由此角度來看,今日文化上的“與國際接軌”,似乎也符合“人類大同”的大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