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學術批評瑣談(3 / 3)

此外,即使是真正的外行(即非專業人士),他們的意見也並非沒有價值。正如一位從未下過廚房的人,也可以對某位名廚的作品發表重要的意見。如果隻有烹飪界內行的意見才值得重視,那麼世界上恐怕也就沒有“美食家”這類人士了。而在國外的高檔飯店,美食家的意見一向是名廚最希望聽取的。

五、有無“旁枝末節”?

對於來自本領域以外學者的學術批評(或曰行外人士的批評),行內人士常認為這些批評往往看不到所批評成果的主要方麵,而是僅僅糾纏於細節問題。用過去大家曾經都很熟悉的話來說,就是隻見木而不見林,見“旁枝末節”而不見主幹。“旁枝末節”據說都是無關緊要的,所以這種批評沒有多少意義。然而情況果真是如此嗎?

嚴格地說,在科學研究中,並沒有什麼對象是無關緊要的。就是標點符號,也不是可以忽視的“旁枝末節”。過去國家曾組織了一批第一流的學者,從事一項曆時長久的集體工作——標點《資治通鑒》和《二十四史》。標點本刊出後,全世界的中國曆史研究者都從中受惠無窮,所以這項工作可謂功德無量之舉。這些學者都是文史各領域中成就昭著的大師,他們甘願窮多年之力從事標點,可見標點符號絕非“旁枝末節”。

由於各個學科的側重點不同,同樣一個事物,某一學科的學者視為不重要,對於另一學科的學者卻十分重要。例如對於一部經濟史研究著作,一些經濟學家可能會認為最重要的是運用了什麼理論,提出了什麼模式。至於對所用具體史料的訂正,似乎可以說是“旁枝末節”。在科學研究中,任何理論和方法的運用,都隻能以翔實充分的事實為基礎。就經濟史研究而言,經濟學理論和方法確實非常重要,但正如凱恩斯所說:“經濟學與其說是一種學說,不如說是一種方法,一種思維工具,一種構想技術”。馬克思更明確地說:經濟學理論是從曆史的和當時的經濟實踐中抽象出來的,“這些抽象本身離開了現實的曆史就沒有任何價值。它們隻能對整理曆史提供某些方便”。因此吳承明先生下的結論是:經濟史研究“隻能以曆史資料為依據”。方法再好,如果依據的史料不可靠或不準確,也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可見史料的考訂絕非“旁枝末節”。對於這一點,西方學界並無很大歧見。我在一篇文章裏曾提到過1980年代轟動美國學壇的“亞伯拉罕案件”(David Abraham Case)。該公案的主要當事人亞伯拉罕在其所著《魏瑪共和國的崩潰》(The Collapse of the Weimar Republic:Political Economy and Crisis)中,采用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對兩次大戰之間德國的社會、政治、經濟結構作了頗為深入的分析,從而對納粹的崛起作出了新的解釋。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說,該書確實頗有新意,因此出版後頗受好評。但是從曆史學的角度來說,該書所引用的史料卻多有失誤。盡管有的學者指出這些錯誤並不影響全書的結論,但這些錯誤終使亞氏為學界所不容。

總之,我個人認為不應把學術批評視為“找茬兒”,而應視為被批評者、批評者和廣大讀者都可從中受惠之事。學術批評要守規矩,但不應有定式。在學術批評中,應當提倡“以己之長,攻人之短”。對待學術批評,不應心存“外行”和“內行”的畛域,也不應將其他學科學者所重視的批評內容視為“旁枝末節”。對於從其他學科引進的新理論方法“求全責備”,是學術批評的重要內容,應從積極的方麵予以理解,而不應加以拒絕。以上這些,都隻能說是開展學術批評的起碼條件。如果我們在學術批評中連這些也做不到,那麼要指望能夠熱烈而健康地開展學術批評,恐怕隻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