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花落盡(1 / 3)

慕涵到達連昌那一日,晴空萬裏,整個城池都被夏日的酷熱所籠罩,烈烈驕陽照著城門前一眾迎接的人馬。

鬱淺親自出城相迎,這無疑是給了和番極大的麵子,朝華就立於鬱淺右側,遙遙望著遠處隊伍愈行愈近,沐空倚在右下的座上,神色似笑非笑,但顧著鬱淺在場,姿態也算端莊。

皇親重臣皆在鬱淺左側,與朝華等人涇渭分明,謝黎身懷皇嗣不宜出席,故而唯有持盈華服盛裝立於鬱淺左側。

和番的車隊很長,一眼望去人卻並不多,前方侍從皆是騎馬,唯有後麵跟了兩輛素色馬車,看上去十分清淡。

和番雖是附屬小國,卻也不該如此寒酸。

麵對持盈略略回轉過來的目光,朝華卻是淡淡一笑,上前一步與鬱淺道:“先皇駕崩,如今尚在喪期之間,自然入鄉隨俗。”

鬱淺頷首,隻道:“世子有心了。”

說話之間,車隊已近,第一輛馬車上下來的,是一個神色倔強的少女,五官分明,一身素白衣裳不掩其眉間驕色。

持盈料想那便是夜吟,目光轉向鬱淺,鬱淺隻道:“這便是夜吟郡主?”

朝華神情略暗,容上撐起淡淡笑意,道:“是,正是舍妹。”

夜吟聞得此言,卻是眼角斜飛,冷冷道:“我沒有出賣親妹的兄長。”

“郡主還請注意言辭。”清清淡淡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帶著不容置喙的壓迫感,“請時刻牢記,你現在是在對和番的王上說話。”

持盈肅然抬首,正見一白衣少年自馬車上踏步從容而下,衣繡蒼竹,袖卷金線,額上佩白玉,待他步子落到夜吟身側,方才頓足向鬱淺靜道:“拜見皇上。”

朝華微微一笑,如此作解:“和番祖製,司命不跪天地不跪父母,唯跪和番之王,還請皇上見諒。”

鬱淺輕“哦”了一聲,隻道“朕明白了。”他正色與慕涵道,“慕大人遠道而來,實是稀客。”

慕涵反是笑道:“臣下此來隻為迎回新王,皇上此言著實令臣下惶恐。”

“哼”地一聲輕嗤自朝華身後傳來。

慕涵目光投去,隻見沐空拂衣而去的背影,隻幾步便消失了蹤跡。

鬱淺眼中深黑濃了些許,隻道:“和番的這位丞相大人,性格倒十分獨特。”

慕涵微微一笑:“舍弟生來任性,讓皇上見笑了。”他側踏一步,向著朝華深深拜下去,道,“臣下拜見王上。”

朝華目中隱有觸動,輕托了他的手肘,輕道:“免禮。”

鬱淺立於一側,眼中清光幽幽,緩緩道:“既然大司命已選擇了和番的下一任王,那麼,朕便不再插手了。”他輕咳一聲,“這夜吟郡主……”

慕涵朗朗笑道:“郡主自願前來連昌,代替王上與大晉共結友好之誼。”

夜吟別過頭去,隻目光恨恨地盯著足下土地,不給慕涵任何回應。

“久聞夜吟郡主一身好武藝,不知可否讓持盈見識一下?”持盈卻是始終都在觀察著身著素色囚衣的少女,見她神情桀驁,心中也是頗為欣賞。

夜吟反是輕瞥她一眼,道:“武藝不是拿來給人消遣的,夜吟亦非街頭賣藝之人,還望公主放尊重一些。”

持盈聞言,也無惱意,隻回首向鬱淺一笑:“夜吟郡主這般有趣之人若能留在連昌,想必也能讓宮中熱鬧不少。”

夜吟容上怒色驟起,斥道:“你……”

“熹純公主這提議甚好。”慕涵再度打斷夜吟的話,側身上前,拱手道,“那麼,夜吟郡主還請公主日後多多照拂了。”

“這恐怕是不行了。”朝華如是笑道。

持盈心頭驀然一緊,轉首盯住朝華,朝華卻是對她燦燦一笑。

才剛剛被默許成為和番之王的少年,轉身向著鬱淺斂衣俯身道:“皇上。”

持盈似是想到了什麼,當即清聲道:“世子!”

“公主如今該稱呼殿下才是。”慕涵在她身後輕聲提醒。

朝華恍若未聞,隻向著鬱淺道:“皇上,朝華求娶貴朝熹純公主為和番王後,不知皇上應允與否?”

鬱淺瞳中霍然一收,向後正映出持盈蒼白如紙的麵容。

隔了良久,鬱淺方緩緩道:“這得要問朕的九妹自己的意思才行,阿盈,你說呢?”他深深看著持盈,隻見她碧色的雙眼裏沉沉漠漠,如蒙了一層水霧般看不真切。

持盈懂得鬱淺那眼神的意思,這從他先前的試探相同,書竹必然會把她與朝華的約定悉數告之鬱淺,但鬱淺顯然並不想讓她遠嫁和番。

在朝華那句話說出口之前,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想去阻攔他,然而當他說完的時候,她心裏卻好像終於鬆了一口氣一般沉靜下來。

該來的總會來,躲也躲不掉,然而這般的猝不及防,也讓她第一次見識到朝華想把她帶回和番的願望是多麼強烈,甚至是用這樣的方式――在滿朝文武麵前公開求問鬱淺,這讓持盈不得不再次審視朝華這個決定的鄭重與決心。

持盈長久地沉默著,卻也無人催促她。

那極輕極輕的呼吸聲,落在朝華耳中,卻是聲聲如擂鼓一般敲得他心裏忐忑不安。

持盈驀然斂衣,輕拜下去,雙手一抬,微微笑道:“皇兄,得朝華殿下青睞,是臣妹之幸。”

鬱淺一瞬麵色冷沉了下去,一雙眼定定瞧著持盈,任那清越的聲音落得滿場靜寂。

持盈這一拜,鬱淺卻絲毫沒有去扶她的意思,任她徑直跪了下去。持盈神情依舊不變,唇邊噙著清淡的笑,仿佛那笑容不是自己的,她穩穩地跪著,靜等鬱淺發話。

鬱淺回以她的,也是極長的靜默。

場上眾臣多少看出了些端倪,皆是料想持盈才從冷落中走出,西辭過世未及一年便攀上了朝華這根新枝,是以目光中或多或少也帶著不屑。

“皇上。”朝華輕聲提醒了一句,灼灼目光看向鬱淺。

鬱淺與他對視良久,終究是長抒一口氣,道:“能與和番結永世之好,亦是大晉之幸。”他低身扶了持盈的手臂,輕聲說,“阿盈,起來吧。”

持盈眉色黛青,襯在白皙的一張麵龐上,猶是楚楚清秀,然而這樣的柔弱之間,始終含帶著她獨有的偏執和堅韌。

“多謝皇兄。”持盈如是低聲答道,隨後順勢起身,垂下眉眼立於鬱淺身側。

迎接和番來使的宴會依舊照常舉行,仿佛沒有因為這一插曲而發生任何變化,然而每個人的神色都有了微妙的不同。

席上眾人,各懷心思,這一宴,著實辛苦。

然而比起朝華的求親,還有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消息在宴會進行到一半時傳來――十二公主鬱青杞高燒不止,暈厥在皇後寢宮之中。

宮中人盡皆知鬱淺對鬱青杞自幼的寵愛,鬱青杞這一病,席上不少人當即色變。然而更多人擔心的是皇後,皇後尚有身孕在身,若鬱青杞的病情傳染給了皇後,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第一個皇嗣的意義非凡,遠遠比一個天真年幼的公主要重要太多。

鬱淺幾乎是立刻就起身離席而去,持盈念及謝黎,亦隨在其後。

鬱淺回身便見持盈一身素衣走在他身後,便頓足等她趕了上來,揮手命內侍退後之後,與她道:“朕想知道原因。”

持盈自然知道鬱淺所說的乃是朝華一事,也預料到了他的質問,隻微微笑道:“六哥,放眼這大晉,有任何一人比持盈更令六哥放心的麼?”

“可朕並不想拿你的終身做籌碼。”鬱淺皺著眉頭,“這叫朕如何向西辭交代。”

提及西辭,持盈反是愈加平靜:“西辭他……恐怕早已預料到了現今的局麵。”

鬱淺回首靜看著持盈,眉頭卻是愈擰愈緊:“你大可不必答應朝華那樣的條件,朕有的是辦法打發他。”

“這是我的承諾,也是西辭的願望。”持盈如是輕笑,“我已欠了他一條人命,如今我這一命,算是還他吧。”

“朕說過很多次,太子齊桓的死與你無關。”鬱淺沉聲打斷她的話,瞳中深黑濃鬱,叫人看不清情緒。

“可那卻是我給了鬱行之殺人的機會。”持盈注視著鬱淺的目光依舊從容而冷凝,濯濯似清流。

在這樣的目光凝視下,鬱淺的眼神變得有些莫名,手心裏捏緊的拳頭讓他感覺格外滾燙。

與西辭剛辭世時的模樣不同,那一次,他和謝黎見到為西辭送葬後歸來的持盈,她的眸光是淒愴且空洞的,是在用僅存的理智支撐起自己麵具似的笑,讓自己不至於失態。然而這次,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裏那種清朗的冷意,冰涼而執著,能夠讓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害死一個人,六哥。”持盈輕聲說著,目光微閃,“不管是不是我親自動手,我永遠都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