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醫院,同她商量,在鎮上住一夜,明早空腹來化驗血,她執意不幹,很沮喪地嘟噥,人老了血不足,還用驗嗎?說著加快腳步,徑直往外走。
在路上跟她實話實說,我不能給她輸血的原因是血型不配。她本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可這次抑製不住臉上的懊惱神情。
回到家,我告訴帶子具體情況,她還特別叮囑我,這種事可不能隨意說。我真感到羞愧和心痛。無效的愛,教訓了我,一定要能做到時才說出想做的,千萬不要以想當然,說出能代替的行動。“甜言”,做不到,就變成“苦語”,這才是自討苦吃呢。
無知是愚蠢的同義詞,頭腦簡單必釀無知的苦果。
後來我專門去藥店買了B12和維C。她仍半信半疑。還特意囑咐她多吃蔬菜,是最好補鐵造血的食物。帶子後來告訴我,她按要求,把B12和維C都吃了,自找“感覺”起“作用”了。還說我沒能給她“輸血”,是因為“血相”不相匹配,若是相配,肯定能輸。“外孫女有這份心思,就讓我知足了。”說“知足”時,仍沒有忘了那份期待。
4
剛上班沒幾天,我就盼著發首月工資,領到後包了又包裝入牛皮紙信封,放到書包最底層,係上包,緊了又緊,直到把書包挎在身上,才覺得安全了。這之前,身上最多帶過20元錢,包包裹裹地放在挎包裏,上火車挎包朝前,坐下時兩手總要壓在包上,心裏才踏實。身上從沒帶過今天這麼多錢。此後的二三十年出遠門,在內衣上縫個兜,把錢藏起來,大家都這麼做,甚至當時市場上還專賣帶拉鏈的褲頭。
我找好朋友小唐當“高參”兼俄語翻譯,徑直奔往市內最有名的南崗秋林商場,它是俄國人創建的。聽說這兒的東西高檔昂貴還洋氣,售貨員是“老毛子”。窮學生對這種店隻能望洋興歎,在這城市學習五年,從沒來過。小唐經常來,是有意與“老毛子”練口語,她知道這兒有一些白俄,語音還算標準。
商場裏琳琅滿目的貨物讓我眼花繚亂,左顧右盼眼睛不夠用,還不如當今第一次進城的老農自在。其實,櫃台裏不全是俄國銷售員,五十年代末,中蘇關係破裂,有些俄僑回國,中國服務員就置換進來。我們七拐八拐,穿行在人流中,終於看到櫃台上豎著毛衣“模特兒”,便停下。
這個櫃台的售貨員是位俄國的老太太,非常熱情,動作敏捷,能說簡單的漢語。她主動幫我們挑選,認為我們來得不是季節,再過兩個月,毛衣的品種會很多。在她的幫助下,我們選中了一件純毛開衫,銀灰色的粗毛線織的。很厚實,兩側有兜,其實就是現在說的老頭衫。我們說不清衣服的尺碼,隻好在往來顧客中,找與姥姥個頭體型相似的,把毛衣放到她們身上比劃,那時不準試穿。最後敲定一件中號碼的,單價29元。
小唐聽了價格,“呀”的一聲說:“太貴了。”我們一個月薪水才46元,剩下17元,生活還不如徒工(一年後轉正為56元)。我跟她解釋,姥姥一輩子沒穿過毛衣,穿就穿件好的。其實小唐是姐姐供她念書,她早就發誓,從第一個月發工薪起,就“解放”姐姐,自己每月給家裏寄20元。當時我們頭腦中,還沒有名牌觀念,之所以去名店買,是認為那兒的商品質量好,出於對親人的真誠,就該買品相好的。
沒過幾天,她收到了我寄回家的毛衣,帶子回信:
“穿上很合身,樣式和顏色都很可心。毛衣放在身邊,翻來掉去地看,又摸又攥,認定是純毛的,還跟串門的人說:‘這輩子也有毛衣了,還是從外國人開的店買的。’”
看來名店也產生了效應。她把毛衣給鄰居周奶奶看,周奶奶可羨慕了,說自己有兒孫一大幫,哪個也沒給買件衣服,更甭說毛衣了。咱村老薛家最富裕了,你看那九十多歲的老祖宗,不就穿件厚秋衣嗎。姥姥心滿意足地說:
“不比不知道,越比越知足了!”
發第二個月工薪,我去郵局給她彙十元錢。信中說這是給她的零花錢,隨時買點想吃的東西。給她寄錢,是我很早就決定的,盼著自己賺錢時變成現實,此後每月發薪後都照例這麼做。
寒假回到家,她興致勃勃說社裏村裏的新聞,但說得最得意的還是郵遞員小馬。小馬每月都專程給她送彙款單,稱她是村裏“最富有”的老奶奶,社員一年到頭賺的工分,結賬時都餘不下十元,有的還倒貼生產隊的錢。小馬甚至抱怨自己整天騎著車送報送信,每月才賺15元。她勸小馬,郵遞員這活是個美差,別人搶都搶不上,意思是讓他知足,然後很自豪地顯擺,我外孫女是“念大書”的,當“大孩子王”,賺得不多,可她孝順,我才有這份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