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壽衣,她從來沒有難過的表情和悲觀的話語,而且總希望衣服錦上添花地合體。她的一生活得艱辛和不屈,對將到來的最後時刻,又那麼坦蕩和一絲不苟,我們那時無法理解,她那善良的軟心腸,麵對死亡,怎麼能如此堅強冷靜!
至今,我回憶給她修改衣服時的情景,總是淚流滿麵,此刻我的筆尖因淚水而停下,心隱隱作痛,緬懷中獲得的勇氣,遠不能排除對死亡的恐懼,這是何等的虛無和渺小!
3
那年冬天特別冷,寒假回到家,她見我頭巾和額前的頭發滿是霜花,拉我上炕頭坐。小時我在外麵瘋跑玩到天黑,回屋她總是把我的兩隻小手攥到掌心,又捂又搓,那暖暖軟軟的感覺,可舒服了。很久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今天她又把我的手捂著,可她的手容不下我的兩隻大手,隻在我的手背拍拍揉揉,把溫暖傳給我,不斷問怎麼這麼涼,凍透了。
噓寒問暖間,我有種異樣的感覺:她的手單薄幹枯,雖比我的手熱乎,並沒感受到這血肉組織的柔和,像一把幹樹枝,疙疙瘩瘩地硌著。於是我抽出自己的手,捧起她的手,映入眼簾的是皮包骨的枯瘦指頭,手背上暴露著青筋,有數不清的褶紋及深褐色斑點。我十分驚愕,但沒有直接說出來。隻問最近是不是病了,她漫不經心地說:
“人到老,手都會這樣的。”她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又問人老都是這樣嗎,她唉了一聲:“人老,血氣不足。人活的是血脈,血脈不足,就如斷了線的風箏,自然就該飛了。”
其實,她的手是漸變成這樣的,隻是我根本沒在意而已。後來在外國影片中,我見過一個特寫鏡頭:年邁母親的手背,與姥姥的那雙手一樣。如今我寫字的這雙手也如此,像老榆樹皮。
聽了她那席話,我隨口說:
“我血氣方剛,若是能輸給你點血就好了。”
她沉默須臾,低著頭說:
“那就延長我的壽命了!”
我抬頭時,她正抹眼睛,怕我看出她眼含淚水。看來我脫口而出的話,深深觸動了她,而且還久久沒忘,充滿了期待。她的兒子得過血液病,使她對血液話題高度敏感,甚至有點神經質。
我從電影和小說中,知道戰場上給失血過多的傷員輸血,就是從戰友胳膊中抽出,然後輸入的。這是我那時腦海中有關輸血的全部知識。
沒想到,姥姥非常在意我說的這句話,並告訴帶子我要給她輸血延年益壽。返校前,帶子特意問我,方知問題嚴重了,我想她一定希望輸血很快變成現實。
於是回到學校,我去校醫院,請教大夫。大夫很認真地問:人在哪住院,得什麼病,是外傷還是大手術,你們的血型相配嗎等等,一連串問題對我是一頭霧水。我實話實說,人老了太瘦,說是缺血。大夫哈哈大笑,說有錢難買老來瘦,弄得我十分窘迫,滿臉通紅,難為情地走了。無知被嘲笑,會逼人長見識的。
後來我去醫院查了自己的血型,是B型的,還請教了有關輸血的常識,知道姥姥若是B型或者是AB型,我真能給她輸血。
暑期回來,帶子批評我:跟老年人說話要有準兒,又說姥姥盼著我給她輸血呢,我為自己的愚昧而懊惱。我決定同她一塊去鎮上的醫院,好說歹說,她才跟我進城。
跟大夫說查血型和輸血,大夫很奇怪眼前的“患者”,流露出疑問的表情。驗血後說她是A型的。我知道配不上,又提出給她化驗血液,看是否貧血,大夫問有何不良症狀,我說人老了感到血虧,看虧到什麼程度,想給她輸點血。大夫冷笑,流露出對我不屑一顧的眼神。可我不想分辯,還是認真地同他商量,醫院中血庫的血,與她相同血型的是否可以給她輸?大夫用輕蔑的一笑,回答了我的“無理”要求,很不耐煩地說:
“血庫當然有血,也能配上血型,但要經過批準才能動用,你有什麼理由申請!這太荒唐了!”
我還堅持人老貧血補充的理由,大夫鄙棄地一笑,竟變成了憤怒,但仍很克製地解釋:
“同誌,貧血是化驗人的血液中,紅細胞或血紅蛋白的含量,低於正常值。你沒有局部外傷失血過多,又沒有什麼症狀,怎麼證明你貧血?”
“假如給你化驗出貧血,也不會采用輸血辦法補血。”
我立刻請教大夫:“如果化驗出貧血,有何辦法補血?”
“如果是缺鐵性貧血,飲食中含鐵豐富,可以食補。另外服用維生素B12和維生素C,也很有必要。”我提出化驗血,但因不是空腹,今天不能化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