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知足”與“不足”(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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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書櫃的顯要位置上,有她的老照片。我坐在寫字台前,麵朝書櫃,雖不開言,但兩兩相對,可謂是別來幾十載,何止夢中見。

樸素的本色木框裏,鑲著她的半身照。當年洗相片時,就是小五寸的黑白照,可說是標準相:正麵,免冠,露耳,耳下的圓圈墜子,都很清楚。穿著青士林布衫,很平整。頭發梳在腦後,一看便知是用包網纏著的發髻。

相框左側,放著三寸多高的藍色瓷瓶,瓶中插著三枝含苞待放的蓓蕾,代表我、帶子和弟弟,守候在她身邊。瓶中間還插著兩枝高過相框的白色康乃馨,這是幾年前,我從莫斯科有意帶回來的,視作我們對她的緬懷和獻給她的愛。

相框的右側放著金色袖珍馬蹄表,指針在十二點不動,帶子告訴我,她是在夜裏走的。相框正麵放著別致精美的金色鯉魚、元寶和燭台,祝福她安康、富裕和快樂。有時候放水果和月餅之類的供品。每次我外出回來,都像快樂的小學生放學到家一樣,先來到書房報到,說聲:“姥姥,我回來了!”

這是她生前留下的唯一的照片。我們多次勸她照張相。她執意不去,說花錢照相,看相不如看人。我們說,姥爺、母親、舅舅你還能看見人嗎?她失語。實際上,她舍不得花錢,對每分錢,真有點錙銖必較,因為她切身體會過“一分錢也能憋倒一個英雄漢”,“沒錢就如人斷了血脈。”她雖不能把錢掰兩半,可也真能攥出汗,不該花的,一分不動。

她甚至同我們辯解“看照片也不能頂飯吃。”你能奈何,因為她是從活命的生存環境裏走出來的,身不由心呀。

天賜良機,暑期結束,我準備返校,頭天晚上我問她“上街不”,說去買點藥,快到秋天,又該犯老毛病,在村裏買的藥都是散裝的,不便宜,還有點不放心。

我跟帶子私下商量,明天想方設法讓她進照相館。帶子說千萬不要跟她提照相,要跟她不停地嘮嗑,趁她沒注意,就闖進照相屋啦。

第二天她換上了“老一件”短上衣,我偷偷把梳子揣在書包裏就上路了。出村搭車,很快到城裏。先去藥店買麻黃堿,出來時,她說瓶裝的藥可信,量比散裝的多,還打開瓶看看,把藥瓶揣在衣兜裏。我們又走上剛來的路,沒走幾步,我拉她橫穿馬路到路北。

我很熟悉照相館的位置,就在十字街路北口,初高中畢業,多次來這兒與同學合影留念。鎮上數這個照相館口碑好。她遲疑地問我,你怎麼不往火車站走,去火車站應往相反的方向。我說時間還早,去省城火車有很多趟,就寢前到就不算晚。沒走幾步,就溜達到照相館門前,我拉著她推門而入,照相師傅熱情地迎出來。她欲說無語,欲走也沒邁步,往外看的眼睛正巧掃到牆上和櫥窗裏的大照片,猜疑地嘀咕:

“照相?”像是問我,但臉衝著照相師。

“都六十多歲了,還沒照過相。”我麵朝照相師口氣很埋怨地說。照相師十分默契地配合我:

“這麼大年紀,哪能不留個影,後人想了,好看看呀!”她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不會那麼快就走。”

她似乎不願說出“走了”的話,但又把“走”音拉得很長。

師傅移動相機架子,還繼續勸她:

“早早晚晚都得照,早點照好。等以後你老人家行走不方便了,想照相就麻煩了。”

我邊同師傅聊,邊拿出梳子,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我心裏踏實一大半。她若真轉身走,我也得軟磨硬泡地拉住她,機不可失。

她坐在方凳上,右側有個齊胸高的台柱,上麵放著細高頸花瓶,裏麵插束假花,花朵很大,不像牡丹也不像芍藥。我站在她左側後麵。攝影師喊:“大娘放鬆點,笑一笑。”還說,“姑娘往前點靠。”

她忽一下站起來推我:

“不行!我是土埋脖子的人了,有早上無後晌,不能跟年輕人一塊兒照。”

我心中很埋怨這位師傅,矯正什麼位置呀。但我知道,今天她能坐下來照就勝了,萬不能惹她不快。我拉她坐下,表示讓她自己照。我退到師傅跟前,小聲說:“快照。”隨著他“往前看”的聲音,“哢嚓”一聲,留下了她此生第一張全身照。她並不知道那哢嚓聲是怎麼回事,像聽話的小學生一樣,還坐在凳上不動。

趁她還沒站起來,我小聲同師傅說:“再照張半身的。”然後竄到她跟前刻意說:

“姥姥,你剛才沒笑,沒照上,重照一下。”我把她的位置移到大幕布前,離開有花瓶的背景,師傅移動照相機支架的方向。我跟師傅使了個眼色,用手往下劃,讓他快照。她機警地推開我。無奈我順勢閃開,心想來日方長,哪知失去了的機會再沒來,這竟是她生命中的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