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知足”與“不足”(1)(3 / 3)

她一生蝸居在茅草屋裏,草房靠不斷修繕維持著,始終沒能進一步改善,便把希望延到自己的“下輩子”。為改變自己下輩子的命運,她節衣縮食,分分角角地積攢,親眼看著築成了“大木屋”,盡享亡後的滿足,實現生前的夢想。這大概就是她常說的,人不管是活著還是死去,都要體麵和有尊嚴。哲學家認為死亡恐懼是人的天性,沒人能逃脫這一天命。而她活得如此開明、淡然和從容,既不逃脫,也不恐懼,悖逆了哲學家的宏論。

做壽衣,她也毫不含糊。衣料要用純棉細布,隻有高支紗的布才是又薄又軟又平的細布,她遺憾自己生前從沒穿過,而且討口彩絕不用“斜”紋布料,一定要“平”紋的,因為“平”字連著“安”,“斜”字的同音字是“邪”。更不能用“綢緞”麵料,其音是“仇子”“斷孫”,太不吉祥。縫做壽衣,要找兒女雙全又針線活好的人,私人關係很鐵才好求,所以她把布料分給了好幾處。她知道,這會給人增加負擔,事後便一一還了人情。她一輩子的習慣,總是念念不忘地感恩。

隨著年齡增加,她的身高確實有點變化,她這操心耗體忙碌的人,不可能發福,隻能越來越瘦。七十歲後有點駝背,個頭縮了點。老年人,不駝背,個子也會自然縮矮。她把壓箱底多年的壽衣掏出來試穿,稍顯長,說“鞋不差線,衣不差厘”,便讓我給修短點。我的針線活她信得過,如格外用心還能做到嚴絲合縫。把衣服修短點,很容易做好。都不用動剪子,拆開底襟邊,往裏掖點,然後仔細把邊繰好。隻是有一次好麻煩,改壽衣的肥瘦,這要拆從袖口到下麵開氣兒很長一趟縫,拆比縫費力,用針挑縫線,生怕損壞一根布絲。拆後用筆畫好並繃上,讓她試穿合適了,才能精心地縫。最後把新縫的縫兒,熨得平平的,棱是棱角是角的才能通過她的“檢查”。改後試穿很合體,她特別高興地跟我們開玩笑:

“再活三五年,說不定我長高長胖了,就做套新的。”

她的樂觀與豁達感染了我們,我和帶子相互對視,異口同聲說“肯定會的”。帶子還補充道:“行善的人,能返老還童,再活一回”。

她聽了帶子的“童”話,咧著嘴笑,沒有笑出聲。她最高興時,就是這麼笑,從沒聽到她的哈哈大笑聲。她又衝著我倆逗趣:

“你們倆就等著哄一個老小孩吧!”然後,她收斂了笑容,很嚴肅地說:“心裏踏實了,不管何時走,都能穿上合體衣服,住上敞亮的大房子,知足了!這輩子知足了!總算在生前享受到了!”

她把修改好的衣服又疊又拍,弄得平平整整,按順序一件件摞起來,最先穿的內衣放到最上麵,大袍和大衫放到最下層,邊摞邊囑咐我們穿時的順序。係上包裹,叫帶子放好,還叮囑,記住放的位置,“別用時麻爪了。”聽上去死亡隨時都會到來似的。帶子說“你放心”時,瞟了我一眼,那是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一眼。

幾年後,帶子告訴我,她幾次掏出來試穿,讓帶子給修改,其實,帶子心想這種衣服太合體,真穿時很費勁,就以自己的針線活太糙為由沒給修改。說實話,我們都不願看到這壽衣,每次折騰,我們的心都酸酸的,有種難言的隱痛,甚至還有點恐懼,好像大難臨頭。

她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沒有誰像她這樣對我們體貼入微又鍥而不舍。特別當我們走入生活之後,倍感她給予我們的愛彌足珍貴。對於我們,她若去了,就是永遠的失去,世上沒有來者與之相比。我們就會像沒了根的蒲公英花絮,在風中飄泊。

每次為她修改衣服,有如她彌留之際,守候她身邊似的,會產生莫名的痛苦感覺。那一針一線的穿來穿去,想到它真正派上用場時的情景,想到這是她人生最後一程的寒衣,便滴滴嗒嗒地流淚,淚水落在針線上,浸在布紋裏,手在顫抖,針不時地紮在手尖上。這時很想放聲大哭,明知人不能永生,怎麼用到她身上,竟覺得不公平和殘酷無情呢!

這種感性和理性的悖論在我們心中存在,同樣,就像回避棺木一樣,我們也回避壽衣。此後幾年,她說過試試衣服,我們都以她體型沒變為由,否決了她的想法。也許是我們傷了她的心,她再也不提試穿的事了。很後悔,既然她認為試穿能延年益壽,何不順她心意折騰出來,讓她心裏充滿期待。自己老了才明白,年輕人與老年人這種較真,無端地使她不快,不經意中傷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