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搶拍了一張標準相,果然麵部表情自然多了,仍沒笑。我書櫃中的這張照片,就是這麼來的。
拿著票據,我們走出照相館。她沒有埋怨,這讓我感到很愜意。後悔這事早該做。交給她票據,讓帶子一個禮拜後來取相。還交給她梳子,她說:“原來如此,你從家裏出來,就打算照相啊!”我夙願得償地說:“很多年前打算,今天才照成。”中日當空,她往西,我往東。
兩個星期後,帶子寫信告訴我,那張全身照她說自己看不清,半身相照得好,她特別喜歡,把照片放在腰窩裏。農村的火炕,多在炕頭這麵牆中間,有個方方正正的小洞,可放點隨手拿到的小東西。誰來她都給人家看,說自己這輩子也“上相了”。在她看來,“上相”是件很大的事,她還後悔,自己哪個孩子都沒留下張照片,想念時,隻能閉眼睛琢磨,哪如這照片,鼻子眼睛都看得真真切切的。
有空,她就坐在炕頭上翻出來看。有一次她看得掉淚了,對帶子說:
“這輩子進了照相館,上了相,將來人沒了,還能有個影,知足了!”看來她想到很久遠的事,想到有朝一日天上人間兩分離的必然。
帶子說:“找機會,咱們去合個影。”她還是很堅定地反對,並重複那所謂的理由。祖孫三人相依為命,竟沒有留下一張合影,真是很遺憾。但這張珍貴的老照片,終究還能同我天天在一起。
我坐在寫字台前,不僅能看到她的遺容,還能感受到她長眠的那片黑土地的氣息。
寫字台的一角,放著一個鬥狀花盆,拳頭大小,燒工十分精美,如泡茶的紫砂壺般小巧玲瓏,花盆邊角棱都是褐色,四個鬥麵是淡黃色,一個對稱麵上分別寫著“萬物生輝”和“清風明月”,字體很浪漫瀟灑。另一個對稱麵,分別畫著芭蕉葉和清趣荷花,可謂是詩情畫意。
這個小花盆,是我在昆明逛花卉市場,偶然碰上的。
一包金貴的黑土,終於有了合適的去處。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清明節,我和弟弟專程回故裏給姥姥上墳,土是從墳頭上包回來的。搬家時帶到北京。一直遇不上滿意的花盆,我不太喜歡青花瓷質地的花盆,它漂亮得招搖,還缺乏暖意。從遙遠的南疆覓到的這個紫砂小花盆,樸實寧靜又含蓄。
把土置入盆中,先後栽植過小柏樹、文竹和鐵樹苗,都沒養好。最後植入仙人柱,以沙漠植物的頑強本性,長到北大荒的沃土裏,接上這有靈性的地氣,它終於活了,從一寸多高,長到半尺了,像個綠色玉米棒。十幾天不澆水,也很精神地立在盆中,渾身規律性長著鈍刺,刺是深綠色,刺與刺的空隙間是淡綠色,刺由柱體底部向上逐層變小,最頂部的小刺上有白色絨毛,十分可愛。
我每天坐在寫字台前,仙人柱首先映入眼簾,它後麵就是姥姥的老照片。仙人柱像青山一樣不老,老照片裏的生命火焰,又像仙人柱一樣頂天立地地燃燒著。
她生生不息的那片沃野,雖與我有千裏之遙,但她生命後花園宅地中的黑土,就在我身旁,哺育著生命。
2
民間流傳的風俗,人到老年,便備壽木和壽衣。借“壽”之吉意,希望壽登期頤。依我看,借吉祥之意是虛,生前享受死後之福,瞑目而走才是真。
她剛過一個甲子,就張羅做壽木。到鎮上求人相助,於木材廠買了上好的鬆木板,堆放在自家山牆下陰幹,上麵壓了很多沉重的東西,這樣風幹,木板才不能翹棱。兩年後,請手藝好的木工到家製作,按她的要求製成四六型的,即棺木的四幫和底厚四寸,棺木天厚六寸。最後請細工畫匠漆成大紅麵,在四幫繪上二十四孝圖。這樣的棺木,隻有富裕人家、輩分高的人才能享用,她清楚自己的超越很不容易,所以,她撫摸著繪好的棺木,非常欣慰地說:“這大房子結實又寬敞,防風抗雨,住幾十年都不會漏。”接著感今懷昔,“同前麵走的人比,能住進這樣的大房子,知足了!”
我們雖然能聽懂她的話,但理解不了她那“知足”的心理,也插不上話。我們從來不提“棺材”二字,隻說“大木屋”,放在倉房的最裏角,還用麻袋蓋上,可直眼看,仍有點發瘮。我偶爾去倉房拿東西,總使目光有意避開屋角。我們畏懼死亡,自然畏懼與死亡相關的物品。也許是我們年少生命旺盛,也許是我們涉世很淺,認為死亡是遙遠的,也或許是根本不願意麵對親人的老去。而她在之後的二十多年間,依然關注“大木屋”的變化,她總是最先發現紅漆捎色了,哪個部位的漆成片地翹下來,像關心住屋一樣及時地修繕,據說重新漆過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