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疹子出來那天,她的臉樂得像開了花似的,小孩一樣滿地走來走去。問我想吃啥,今天不吃醫院裏的飯,吃點你想吃的。她到小館給我買豬頭肉和餛飩,我吃得香極了。她看我吃飯的樣子歡喜地說:‘得救了!’”
帶子出院回到家那天,她晚上又上香,又對佛爺報喜:
“我孫女得救了,謝謝你們的大慈大悲!保佑她快快恢複,別落下病根。”帶子說在醫院裏謝大夫,到家裏又謝佛爺,誰給我治好了病,她心裏明明白白的。我說,她那是跟佛爺表達自己的心思。
帶子說自己最難受時,滿炕打滾,死的心都有了。以為自己夠嗆了,所以還跟姥姥說不要供你念大書了,高中畢業,找個工作,一塊進城生活吧。她不讓我說這話,認為我一定能好。那時我可盼你回來,當麵跟你說這番話。現在我好了,不說了。
我不讓帶子再說下去,扶她回屋吃飯,又吃了藥,然後躺下,沉沉地睡了。我跟著姥姥忙裏忙外,還聽她嘮叨最近發生的這件大事。她又告訴我今後如何給帶子加強營養,如何減輕勞動負擔,這次得接受教訓。
剛停藥,姥姥便開始給帶子進補了。我離家前,她很心疼地告訴我,帶子這次身體傷了元氣,大夫認為大人出麻疹太少見了,要比小孩痛苦得多,對身體傷害也大,得好好恢複,先吃些軟食,好消化的,然後給她加強營養。地裏的活找長庚來幫幾天,早把地種上了。
下一周我回來,見帶子精神多了,一直吃小米粥煮雞蛋,像“產婦”一樣。姥姥讓帶子喝剛生下的雞蛋,她嫌腥味大,說啥也不喝,姥姥特意去城裏朝鮮族飯館買了一塊狗肉,想補體弱,又怕上火,隻好煮湯喝了。
姥姥殺了隻老母雞,正在爐上熬湯呢。帶子從小就比我挑食,不喜歡喝稀的,這些天,頓頓都是稀的,胃受不了啦。隻好破例給她蒸饅頭,發酵的食物好消化。這回帶子不再嚷嚷餓了。農村不過年節,是不蒸白麵饅頭的,大躍進時期,白麵饅頭更是美食,平時吃不上。
帶子跟我開玩笑:“再過幾天自己‘滿月’了。”意思是休完“產假”,就要下地裏幹農活了。擔心別人幫幹的活太粗,連長庚舅幫幹活,帶子都信不過。
帶子一急著要去大地裏,姥姥就阻攔,嚇唬帶子,這種病留下根,一輩子都治不好。大地的活都求人幹完了,幹不好頂多歉收,今年歉收明年補。人若落下病根,哪年也補不上。實在呆不住,就讓帶子在前後園子裏幹點,慢慢磨,不著急,累了就歇著。
這次的病痛,帶子一輩子也不會忘。所以十多年之後,我女兒在她家出麻疹時,帶子把三個兒子推到我女兒身旁坐著。人家都怕麻疹傳染,又躲又隔離,帶子卻巴不得讓兒子立刻傳染上,說“傳染吧”,“趁小出來”,“千萬不要像我一樣死裏逃生,太受罪了”。說也奇怪,他的三個兒子誰也沒被傳染上,看來健康的身體,是免疫的保險箱,有天然的消毒劑。
6
要減輕帶子勞動負擔的最好辦法,就是快點給她找女婿,何況女大當嫁了。
終身大事,不能一廂情願,必須要知道帶子的心思。
於是姥姥開誠布公地跟帶子說了自己的打算。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祖孫同頻共振,帶子心領神會地表示:“要嫁人,但不是出嫁。若扔下你一個人,就寧可這輩子不嫁人。過去二十多年,我們相依相守,今後我們也不離不棄。隻是從前,我依你,今後我養著你。”
她聽了帶子的這席話,深深地被感動了。祖孫間不僅骨肉情深,還心心相印。她覺得自己拉扯大的這個“強孫女”,不僅有心計,還是個情深義重的“好男兒”。這真是:瓜兒離開秧不能生長,帶子沒有她,如同孩兒沒了娘;秧兒沒了水會枯萎,如今她若缺了帶子,就如秧兒沒水,就如娘沒了兒一樣。
我告訴帶子,等自己工作後,她會有兩個家,想在哪就在哪。帶子極有預見性地說,她是不會住城裏的,因為她舍不得倉房裏的“大木屋”,就是“壽木”,她也舍不得這熱乎乎的火炕。
姥姥開始到處托熟人,給帶子找女婿。她們不想去找周圍的鄉下人,一是沒文化,二是難找到家中人口少負擔輕的。擔心一大家子人,是不肯讓兒子被“娶走”的。她去城裏托鐵路上的熟人,異想天開要找個鐵路工人,而且苛刻的條件是要到農村當養老女婿,這條件聽起來真是天方夜譚。世俗都是從小地方往大地方走,她們卻是要“倒流”,同河水倒流一樣怎麼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