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夙夜憂慮(7)(1 / 3)

她還派人把我父親找來,很鄭重地作了交待。她對我父親直言:“我不擔心孩子吃不上穿不上,最擔心她受虐待。孩子腳上腿上的傷疤,是時時提醒我們的警鍾。那母女七人,不輕易敢對你兒子下手,可這個若回到她們手下,如狼牧羊,隨時都有危險。”

她跟父親說這些話,帶子全聽著了,私下裏還很擔心地對我說,不能回陳家大院,那裏的人心眼不好。她那時判斷的是是非非,我直到十多歲時才明白。

姥姥病重那些日子,我和帶子都成了沒“娘”的孩子,常蹲在小院門口,東張西望看過路人,老半天也看不到一個,看著人,也不理睬我們。鄰居家孩子也不同我們玩了,好像我們能把病傳給他們似的。有一天,我倆依在小院門旁,不約而同地哼起了“小白菜,漸漸黃,三歲兩歲沒了娘”,哼著哼著就哭了。這是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聽到的最初的歌,也是姥姥一生會唱的唯一的歌。沒有刻意地學,就都會了,沒想唱,也沒心情唱歌時,在那些天裏卻總在心裏和嘴裏哼著。現在看,這歌是我們那時的生活,那時我倆的生活就是這歌。帶子偶爾被姑姑喚回去,抱柴草,拉生火的風匣做飯。我自己就更沒著沒落地坐在門前,特別盼路上有很多行人,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同我說說話,哪怕看一眼擺擺手。這幅畫刻在我腦海裏,永遠抹不去了。

六歲的我,不懂世態炎涼。但孩子的純真,能感知出,世上隻有姥姥最好。有了她,我們才是寶。風來有她擋,雨來有她遮,冷了有她給溫暖,餓了有她給充饑,高興時她為我們拍手,哭泣時她為我們擦淚,害怕時她給我們壯膽。

姥姥臥床不起的那些天,我倆連草都不如。草至少有牛馬關注。沒人看我們一眼,沒誰喊我們一聲。有如在廣闊無垠草原上,沒人放牧的兩隻羔羊,雖不懂害怕遇到狼,但那無盡的孤獨和淒愴,不知不覺地腐蝕著我們稚嫩的心,比被狼咬的傷更痛更難治愈。

殘酷的命運之神,終於被姥姥打敗了。吃藥打針,屋裏院裏每天都灑消毒水。另外,什麼“愚醫巫師”給出的“招”,把一隻老母雞的肚子剖開,雞還揚著頭活著,把雞腹敷在她胸口處,雞頭朝向她的臉,她昏迷中,不斷與趴在胸口的雞“嘮嗑”,沒完沒了地說胡話。經過一天一夜,母雞頭耷拉下,湊巧她從昏迷中也醒過來了。

清醒後第一句話,喊我和帶子,我倆跑到她身旁,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她拉著我們的手雖有氣無力,但劫後餘生的幸運使她眼中的淚花閃著微笑。

“老母雞替我去閻王爺那裏報到了。我就是惦心你們倆才回來的。我跟閻王爺說了很多好話,保證回陽間去做善事,才放了我回來。”那之後,她常說雞救過自己的命。

“這回我能把你倆拉扯大了。”說這話時,她淚如泉湧,我和帶子也哭了。其實我們流的都是皆大歡喜的淚水。我倆這霜打的草,又還陽了。從此我們又相依為命,開始了漫漫人生路。

苦難是生活的老師,經曆過苦難,才倍加珍惜得到的幸福。我們再也不去院門口東張西望,而是圍在她身旁,聽她嘮叨。巴不得她吩咐我們幹點啥活,隻要她一開口,我們像忠誠的仆人似的,痛快答應,小跑去做。她誇我們像幾年沒見,長大了很多。帶子比我懂事多了,學會了餷粥,還能做疙瘩湯。苦難能使人少年老成,迅速成長,苦難也能使老人變成少年,重獲生命的陽光。

那些天,如那些年一樣,日子過得慢極了。天天盼太陽出來,可太陽很快就走。黑夜一降臨,我倆就害怕,像老鼠鑽入洞裏,萎萎縮縮的相互依偎在一塊,總是相互疑問:黑夜為啥這麼長,啥時能天亮?

她的病好了。我倆真有種經曆無數黑夜,重見了日出的感覺。在她身前身後,活蹦亂跳地嬉鬧。原本死一般寂靜的屋裏,充滿了歡聲笑語,我倆好像把多少天沒說的話都積攢在一起,沒話找話地問這問那。她有問必答地坐在炕上,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們自言自語,“這怎麼能舍得走”,“受罪的孩子,又還陽了”,感歎自己活過來,對我們多麼重要,對她自己多麼幸運。至今記得,她病好了,給我倆做的第一頓飯,是大黃米的黏飯。盛到碗裏後,在飯中間紮幾個孔,然後放入葷油和白糖,邊吃邊蘸碗中的糖油汁液。我倆如戰亂逃難的流民,饑餓得幾天沒吃飯,天賜美食和玉液,酣暢淋漓地享用。她看我們吃得那麼香,一個勁說:“還有很多,慢點,管夠!”

日子又進入正常軌道,祖孫三人快活地忙碌著。我們漸漸長大了幾歲,知道分擔家裏的活,帶子很快成了精明的“半拉子”勞力,雇的月工還聽她“指揮”。解放後入了互助組,帶子就頂“整勞力”,而且當初怕吃虧的互助對子,不得不承認帶子的厲害,那真是巾幗不讓須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