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弟弟約好,找我來火車站廣場見麵。弟弟送她到站前廣場東北角,找個台階坐下,背對陽光,盛夏已過,天氣不熱不涼。籠罩在“紅色恐怖”中的老嫗,奔波了大半天,沒有一席小憩之地,猶如流浪漢偷著溜入“監獄”探視般,又惶恐又小心地期待著親人平安到來。
在極“左”時期,別說“五類分子”出身的子女內控,對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也很嚴。我念高中時,校長就提示團委書記說:該生不宜重點培養。幾十年後滿頭白發的團委書記,聊天時說出了當時的“秘密”。六十年代初,已“左”得很公開,1964年,“黑五類”出身子女,在高考錄取中全軍覆沒。1965年,北京出現了高幹子弟聯合批判某校長“賞識”“地資”出身的學生。1966年8月,北京某中學,竟對校內一百多出身“黑四類”的學生,實行了“紅色恐怖”。“血統論”的對聯應運而生,成為全國造反派的“戰歌”。
還是回到現在吧!親人眼熟,站前廣場上人雖多,我一眼就鎖定了背坐在台階上的姥姥,她東張西望,我幾步就竄到跟前,她忽地起來拉住我的手,像找回丟失的寶貝似的,仔仔細細地從上到下打量我,我仿佛是從戰火紛飛的前線抬出來的重傷員,她看到我滿身包紮浸血的繃帶,老淚縱橫,我仿佛是從八級地震震中幸運地活著逃出來,她悲喜交加,流下的苦淚中又有了甜味。
“現在我哪派都不沾邊。”
她聽後認為:“這好。”
在她心裏,哪派都不沾邊是“安全”的。可她還是追問,你上次說是站在“保皇派”一邊。我跟她說了真話:
“保皇派”那時還一盤散沙,“8·18”之後,也成立了自己的組織,不再被動“挨整”了,但紅衛兵袖章送給我不到兩小時,就來人收回去了,理由是:
“你的家庭出身不清白。”
我知道,在檔案中的“家庭成分”欄,明明寫著“貧農”,而“備用說明”欄下,又總是如實地填寫“兩歲離開地主家”。如果我兩歲離開的是貧困之家,肯定就“清白”了。是呀,連我的姥姥聽說批鬥“地主狗崽子”,神經都格外敏感,後成立的戰鬥隊,在“左”而又“左”的新形勢下,能放過我這“隱形”的“黑根毒草”嗎?她認為這樣就“不參加打派仗了”。可我心裏很不是滋味,我本想緊跟,反遭唾棄,有點寒心,這話我咽回去自消自化,沒有跟她說。
看似哪派都不沾的“邊緣人”,實際上已成了造反派的“獵物”,新成立的“造反”組織又怕成為包袱,便甩了,細想甩得“有理”:
出乎我所料,運動前某天與同仁閑聊,有人說毛主席的大兒子在朝鮮犧牲了。我插了句:主席聽彭老總報告這不幸消息時,走到窗前沉默片刻,轉身很悲痛地說“他同全國人民一樣”。寫大字報的人上綱上線質問,“那樣偉大的人,兒子為國犧牲怎麼能悲痛呢?”我看後用鋼筆寫了批注:偉人為人父,胡不悲!
有了這頂“誣蔑”的大帽子壓著,小帽子隨手可扣了。造反派給“定性”的“保皇”老師,都糊了高帽,帽上分別寫著“罪名”。我的帽子上寫著“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孝子賢孫,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黑苗子”。與前後左右的同仁比,我的帽子還算“適中”。好在那頂“誣蔑”的大帽子還沒扣上。發帽子同時下令:“外出請假”,“不準串聯”,“保管好帽子”,“隨叫隨到”,“到指定地點受審”和“交待問題”。他們說的“指定地點”就是門上貼著“紅色恐怖萬歲”、門外有人持棒站崗的“恐怖室”。
每到夜幕降臨,恐怖室發出的獰笑後便有“保皇派”被傳去。教師團支部書記,外號瑰子的被傳去恐怖室,因“不交待問題”,挨了打,剃了鬼頭,她不停地高唱《國際歌》,造反派無奈把她推出來。從此被恐怖剃頭的女教師接二連三。
萬幸,姥姥來時,還沒輪到“恐怖”我,後來輪到“恐怖”我時,我已去外地生產了。未出世的女兒“救”了我一次。我認識“恐怖”,比知道本·拉登大名早幾十年,而“小恐”和“大恐”的共同特點,是都不敢見陽光。
夜裏“恐怖”,白日抄家。自然先抄領導家,抄家名目繁多。像我這樣的年輕教師,沒有古玩字畫,也無鈔票,隻有寫字的紙片和幾本書。抄家風吹過來,早晚準有“保皇”派的份兒。於是一傳二,二傳三,我們開始夜以繼日地燒教學講義、閱讀筆記,還有閱讀時寫有批注的書,日記和書信尤其危險。夜裏窗口冒著濃煙,怕走漏風聲,又改為撕成碎片,扔入下水道。隻要有手寫文字的東西,被抄去後都可能斷章取義,羅織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