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書信是我們祖孫之間的一根神經,而且是最敏感的一根神經,永遠都切不斷的神經。鄉郵員幾乎成了她的專職通訊兵。她說,隻要能看到鄉郵員,就知道有我的信,鄉郵員準說,今天又是專程給你送信來了。因為從這個小村走出去的人,就是到鎮上,用不著寫信。其實那時我離家也不算太遠,可一旦需要乘坐火車,就有千裏迢迢的感覺。
她有些天沒收到我的信,問了幾次,帶子很直接地告訴她,形勢吃緊,造反派膽大包天,誰的信都敢拆,萬一信中哪句話引起“誤會”,就能無中生有而找麻煩。帶子雖然根本不懂何謂“文字獄”,但現實鬥爭的嚴酷,使她緊張的神經,變得聰明又警惕。她寫信告訴我,把信寄到鎮上誌明家,已約好他會及時送來,並給了我誌明的地址。誌明是姥姥二姐的孫子,還是我中學同學。姥姥知道帶子這麼做,誇她想得周到,同時也很心酸地慨歎:
“這世道變得真快,上上下下有這麼多壞人,連通信自由都沒了,我怎麼跟得上行情!”
其實此時省城造反派已刮起了抄家風,批鬥高官的罪惡材料,有些就來自於抄家的文字。抓住片言隻語,加以曲解,誣陷羅織,上綱上線。
我的報平安信她還沒收到,“血統論”的烈火,從京城燃向了全國。“血統論”的“戰歌”不脛而走,連村裏的造反派也開始哼唱:
“老子英雄(後改為‘革命’)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革命的就站過來,不革命的就滾蛋。”
據說前兩句開始時是“對聯”,某個造反高官給加上個橫批“基本如此”。流傳中變成歌,並附上了後兩句。
這股陰風,像霍亂菌般飛速傳染。正如古老諺語所說:卑劣的行為,總是像有毒雜草一樣生長在群體中,群體就注定要幹出最卑劣的極端勾當。
當老師“倒黴”這根弦,她已緊繃了兩個多月,一點都沒放鬆;而“黑五類”出身子女更“遭殃”的風刮來,使她雪上加霜,又感到大難臨頭,坐臥不安,最惦記的是我的弟弟。他是“名副其實”的地主子弟,但不是地主“分子”的子弟。而我是“名不符實”的地主子女。說名“不”符實有證據:我兩歲離開陳家大院,吃貧困的姥家飯長大,落戶分田在姥家,上學時變姓易名;但反對我的人也有證據:說從“血統”譜係推論,我與弟弟本是“同根生”。這種包袱,我們已各自背了二十多年,有了極限的抗壓性,總是以最優異的成績彌補出生前無法選擇而又注定了的終生“缺憾”,沒料到還要在風暴中接受無限級的挑戰。
殘酷的傳聞,使她困心衡慮,好在我們小村沒有一戶地主,陳家大院中剩下個枯老頭,並不是地主“分子”,批鬥“黑五類”風還刮不起來。但她還是產生了去省城的念頭。帶子不同意她去,上次去省城回來病了十多天,說腰痛,再說年紀大腿腳不方便,上下車沒人照看,實在不放心,就是我們真遭不幸,她看著也幫不上忙。帶子堅持讓丈夫去省城,看看弟弟和我,她認為帶子說得在理。
可聽到村中大喇叭喊地主“狗崽子”是“牛鬼蛇神”,她又神不守舍,改變主意,非要親自去省城,帶子隻好心疼地依了她。
5
帶子跟姥姥約好:家人送她上火車;不到單位看我;當天返回;到火車站接她回家。第二天淩晨,天朦朦亮她就上路了,趕早班火車,上午九點便見到了弟弟。
“你們單位鬥‘黑五類’子女了嗎?”她盯著弟弟一身黑灰色的工作服,急不可待地問。
“沒鬥,機關幹部中家庭出身不好的,被造反派找到‘恐怖室’訓話了。”弟弟慢悠悠地說。
“造反派沒有難為你?”她還是不完全信。弟弟又繼續給她解釋:
“在車間幹活的,是工人。報紙要日日出,我們不能停產鬧革命。再說家庭出身是地主,但父親沒有戴‘地主分子’的帽子,這大有差別。我們這類大的文化單位,能把握住‘政策’線。”
她邊聽邊點頭,像從混沌中開竅似的,眼淚流個不停,懸著的心落了地。弟弟又很樂觀自信地說:
“入黨卡,選先進卡,入造反派卡,入團,還是‘放行’了,總不能還限製你好好幹活吧!那不荒唐透頂了嗎!”
姥姥聽了這話,眼前一亮,像走出霧霾似的。其實弟弟一直經曆著內心的煎熬,而且也有心理準備“接受再教育”。去公共食堂時她擔心“影響”弟弟,最後還是被拉進去,祖孫共進午餐。她說這幾天吃飯就堵得慌,今天這頓飯吃得又多又順溜了,就看你姐是否平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