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我想起件傷心事,不妨說一嘴。那時大批特批“人性論”,高爾基的《母親》也難逃厄運,我把精裝的皮撕下,總算保存下來。快半個世紀了,它仍殘立在我的書櫃裏。每看到它,總能勾起心酸的回憶。八十年代講授《母親》時,我到圖書館借了一本全新的,用來備課,沒敢碰那殘本的“傷口”。反智反愛反文藝,野蠻主宰那時的生活。
姥姥是個絕頂聰明的老人,有鷹一樣的眼力和警犬般的嗅覺,敏銳地感知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件,預知遠方親人的不幸。不論你跟她說了多少好聽的,一切壞的情況依舊朗朗如在她眼前,她的天眼天耳還能洞悉你心裏的想法。
我們坐在人流熙熙攘攘的廣場角上,聊了兩個多小時,她既對“不沾邊”的處境“滿意”,又提出很多疑問:你是不是一直與“造反派頂牛,被他們盯上了”,原來的那些“保皇派”都成了新一批造反派,“他們能保護你嗎”,像你這樣哪派都“不沾”的有多少人,有沒有“殺回馬槍”的等等。
我料到,她提出這些尖銳的問題,自己不僅有預測的答案,而且那答案使她心情沉重而又憂慮。雖然我沒說,她還是作了最壞的打算,以此安慰我:
“運動結束,咱回到鎮上吧。幹啥都能吃上飯,房子我想辦法給你買。無論如何要放寬心,挺過來。”
我似乎成了遭下放的“右派”,她作了最壞的打算。下午三點多,送她上火車,她疲憊地蹀躞著,淚水涔涔。火車消失在視線外,我還木然站在月台上,嗚咽著,彳亍地往外移,滴血的心對她說著:你呀看似與世無爭,卻同世界糾結得分不開,看似孤獨沉默,卻牽腸掛肚地把心操碎了。今天奔到家,那將是怎樣的疲憊不堪呀!
6
在單位,我臨時申請到一個房間,位於集體宿舍一層走廊盡頭的朝陽麵,有很充足的光照,搬過來,就給姥姥寫了信。買了爐子和蜂窩煤能自己燒飯,躲開去公共食堂就餐的不快,因為臂上沒有紅袖章,十多歲的“紅小兵”就把你當成壞人,朝你擲小土坷垃,表示自己的“革命”情緒。
本已寅憂夕惕,提心吊膽,誤在精神的盲區地段拔不出腿來,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中,挨過了炎炎長夏,像過了幾十年一樣漫長;沒料到,又進入了慘淡的金秋,盤旋在頭上的暴風雨,終於衝我壓來。
一天下午,我的老鄉,一個在校人事部門工作的鐵杆“保皇”,急匆匆來告訴我,明日下午批鬥劉校長,造反派指名十個教師“保皇派”陪鬥,名單上有你,這對孕婦太危險,出去躲躲吧。
這一躲就意味著難回來,預產期還有二十多天,於是我決定把生產用的東西帶走。好朋友們幫我收拾包裹時,又聽到“通報”,明日下午全城都批鬥本單位頭號“走資派”,怕有“逃走”的,省城火車站今日開始,被造反派“封鎖”,就是“監控”著。
於是同伴決定給我“化妝”。身穿米色風衣,不係扣,顯得瀟灑,掩蓋孕婦形體,紗巾包頭,模糊麵孔,還戴上平鏡,給熟人造成錯覺,因為我從沒戴過眼鏡。朋友們送我到遠郊車站上火車,果真沒有“密探”監視。我們苦笑著說:有點《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逃亡”的味兒,可惜我們“隻是為了下一代的安全”!言外之意不是為了“革命”。
到了目的地,我立即給姥姥發信。封皮背麵寫著“請火速送達”,這是寫給送信的誌明看的,擔心稍拖延,姥姥可能去我原單位撲空了。上次在站前廣場分手時,她幾次表示盡量提前來,說生孩子這麼大的事,身邊沒有親人,太不放心。我估摸,告訴她房子申請批下來的信,她該收到了。
收到這後一封信,她立刻懷疑是出了什麼“意外”,憑直覺她猜出,肯定是這兒生產不安全,“造反派給出難題了”,要不剛申請下房子,怎麼能這麼快又轉移了。這使她心急如焚,同帶子商量“提前出發”,加快準備好要帶的東西。還說咱們是娘家人,要讓我得到有媽的孩子應有的待遇和照料,一點不能馬虎。
帶子親自送她上火車。路遠迢迢,坐了八九個小時火車,背包摞散地尋找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