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夙夜憂慮(2)(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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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批鬥會場上的情景,帶子雖沒跟她說,但村裏人的嘴是封不住的。村裏老幼皆知的“大傻”,還有他的瘋媽,竟膽大妄為衝入批鬥會的台上,像搗蒜似的給台上的造反派磕頭,母子淚流滿麵。造反派一時摸不著頭腦,以為是感謝造反派鬥隊長。但從母子哭訴中,終於明白這母子是懇求放了挨鬥的人,說沒了他,母子就沒房住沒飯吃。隊長關照母子的善事,全村人有目共睹。造反派見母子蓬頭垢麵的樣子,也許動了點惻隱之心,也許是顧全大局,沒有動武,隻是強行拉下去,找專人看著,怕他們再鬧會場。

會後村裏人看傻子,都不像先前那樣同他搭訕,怕被誣為慫恿傻子鬧會場的後台。但村裏人卻為傻子磕頭求情捏把汗,也為母子倆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產生深深的敬意和同情。所以村裏人同她聊及此事時,有人還眼圈發紅,也有人興奮地悄悄豎起大拇指,讚歎傻子很“出彩”。她也有自己獨特的感受:

“傻子一生,在這件事上,一點不傻;做了尖人沒膽做的事。傻子和瘋子都懂世上什麼是真善,相反,我們不傻不瘋的人,在強權麵前倒裝瘋賣傻了。”

帶子聽著,開玩笑地說:

“這才是不傻不瘋的人,背後敢說的真話。”

是啊,傻子和瘋媽,隻按自己的慣性認知方式,沒有理智,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的訴求。而有“理智”的正常人,迫於強大的壓力,隻好違心地壓製著自己內心深藏的與傻子和瘋子的共鳴。姥姥當時看到遊鬥情景,邊抹淚邊私下與帶子的對話,不就是一種理智的自控力所使然嗎,是她當眾既不敢怒也不敢言的發泄。

在那樣天昏地暗的日子裏,普通人的神經被攪亂了,思維方式也被顛覆了。她不停地發出感歎和疑問,難道不是正常人的不正常嗎!人的社會關係,在大動蕩時更充分地顯示出它的特征,你看她似孤立的人,可她與村裏村外的世界,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任何一根神經的微波和震顫,親密的或陌生的,直接的或間接的,近的或遠的,深層的或表麵的,都會在她心裏引起漣漪或波瀾。聽爆炸性新聞,她憂國憂民憂日子,而目睹家門口這一幕,她又如坐針氈,開始牽腸掛肚地惦著親人的處境。

長庚,是她娘家侄,當好幾年生產隊長了,不想幹還推不掉。在她看來長庚很倔,幹事拉不開大栓,不是當官的料。這次肯定也躲不過去挨鬥,那地方的造反派,說不定更野蠻。

帶子認為,造反風刮到長庚那裏也得一陣子,勸她別心坎掛笊籬——“操撈”。可她已找人給長庚捎去口信,讓他過來一趟。一個星期過去,沒見長庚人影,她擔心是挨鬥脫不了身,便讓帶子丈夫親自跑北下坎看個究竟,能脫身就過來躲躲風。可帶子卻有不同看法: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咱村隊長躲到鎮上女兒家,不是給帶回來,還罪上加罪嗎?各地都刮這股風,人家能挺,長庚叔身強力壯的更能挺過來。”

對同一件事,祖母說“躲”,而孫女說“挺”,都想“解憂”,卻有“守”與“闖”之“代溝”,而帶子丈夫無奈隻能遵命跑北下坎。他起大早出發,天黑前返回,說長庚那裏才開始學習“文件”,村裏聽到外地很多傳聞,有人想學城裏,成立造反組織,被大隊部給壓下去了。

她聽後鬆了口氣,並認為落後也有“好處”。而帶子卻認為“好”景不長,被壓下去的反勁,一旦爆發會更猛。可她說眼前“安生一天是一天”。嘴上雖這麼說,她比誰都更為長庚擔心日後大亂中挨鬥的命運。

緊接著,她催帶子去鎮上看姐姐,正巧碰上姐姐被遊鬥。遊鬥正副校長,姐姐和另外幾個老師排在後麵,是造反派指定陪遊的“保皇派”。帶子悄悄跟在遊鬥隊伍的側麵,眼睛盯著姐姐後背,充當看“熱鬧”的,心裏直打鼓,怕有造反派突然闖到姐姐身邊,不斷為姐姐的平安祈禱。遊鬥的主角戴著高帽掛著牌子,手拿銅鑼不停鼓打,嘴裏重複著自己的“罪行”。陪遊的老師隻戴高帽,上寫著“打倒保皇派”,跟著走,跟著喊口號。帶子這個特殊的“看客”,忐忑不安地跟到遊街結束,她終於擠到姐姐跟前,姐倆麵麵相覷,哭笑不得,這尷尬的相見,能說什麼呢。姐姐報平安,妹妹送溫暖並鼓勵說:

“苦中求樂吧!挺住了,別惹他們!”

帶子回到家,倒比去前心裏敞亮了,跟姥姥說,鎮上比咱農村“文明”多了,肯定能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