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子邊吃邊聽,還是忍不住地告誡她:
“在家你說什麼都行,你說鬥老天爺是犯罪,神仙也不會來找你理論,你說鬥自己是‘犯大罪’,‘上天’說不定來給你賠禮道歉。你就是不能在外麵說‘大官挨鬥受罪’的話。”看來她是從骨子裏反對鬥大官的,她認定“官本位”,又反駁帶子:
“這話不是我說的。我聽別人說得有理,外麵都這麼議論,說鳥無頭不飛,擔心這麼亂下去‘日子不好過’。”
帶子堅持說,別人說我管不了,你說我管。帶子說得有道理,這場風暴來勢洶洶,能吞沒一切“阻力”,高官元帥被視為草芥,像她這樣的農村老嫗,如沙塵,如蟬翼,不費吹灰之力便會無影無蹤。
沒過幾日,村裏遊鬥隊長,百聞不如一見。
幾個村聯合大造聲勢,被遊鬥的人,頭戴全黑的烏紗帽,帽上用白粉寫著“我該死”,胸前掛著大木牌子,寫著“打倒資產階級當權派”和“罪惡滔天”,雙腿跪在地上,用兩膝捯換著往前移動。身後跟著幾個佩戴“造反有理”紅袖章的人,大夏天卻腳蹬半靿靴子,滿臉殺氣,說是從城裏過來串聯鬧革命的小將,他們不時地用腳踢著跪行的人,吆喝著“快點”。這是很難快起來的,胸前的木牌幾乎把全身遮住,肯定有重量,用細鐵絲掛牌子,鐵絲掛在衣領內。顯然用細鐵絲勒脖子上的皮肉,更令造反派“痛快”。這些隻是折磨人的肉體,還有折磨人精神的損招,我推想隻有人麵獸心者才能發明出來:把一根老玉米瓤子,抹上狗屎,塞在被遊鬥人嘴裏,命令他叼著。這難道不是人類文明史上空前絕後的奇觀!難怪後人說“文革”是“民族的災難和國恥”。
遊鬥隊伍前擁後擠有二十幾個人,一多半是外村的。有人在前麵領著振臂高呼,語錄盈口,還有人在隊伍兩側鼓動路邊看客跟著喊口號,隊伍最後壓陣的拚命敲鑼打鼓,多是些小混混。
看熱鬧的小孩子,不時地舉著拳頭,但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地上跪行的人身上。他沒有手的幫助,隻有膝蓋像倒蒜似的,行得如龜,而且身體趔趔趄趄,很不平衡,身後又冷不防地給一腳,極容易跌倒。前竄後跳的小孩子,用手指指點點,相互交頭接耳,看到跌倒的情景,不時發出咯咯笑聲。他們哪裏懂得自己幼小的心靈難辨善惡。
這樣大張旗鼓的活動是瞞不過她的,姥姥曆來不喜歡看“熱鬧”,但這種“熱鬧”她非看不可,不是坐在炕上透過玻璃窗望一眼,也不是站在房門外衝門口瞭一眼,而是走出院子,站在路邊上蹺足而待。家家戶戶都傾巢出動,路邊站滿了老老小小,還有青壯年也混在其中,因為提前通知,勞動力今日一律不準出工。
被遊鬥的隊長,五十多歲,幹了多年,生產隊的事他很熱心盡職,就是脾氣火爆,對不照章辦事的尤其不客氣。遊鬥隊伍終於移到姥姥家門前,先前是聽人們議論,這回她親眼看到發生的慘相。嘴說為虛,眼見為實。她目瞪口呆,幾次用手揉眼睛,總覺自己看不清楚,揉完了再看,還是目不忍睹的慘相。後來她的眼睛真的是看不清了,那是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明知道這不是流淚的地方,可淚水還是湧入了眼眶。
帶子說自己一直守在她身旁,看她用襖袖抹眼睛,便悄聲說“咱回家吧”,“這遊街慢著呢,走完還得一陣子”。拉著她回院裏,很警惕地跟她說:讓造反派看見不得了。她聽著哼著,心情沉重地問帶子:
“這世道真的變了,人怎麼連狗都不如,狗都不吃自己拉的屎。”
“這話萬萬不要同外人說!”帶子小聲叮囑她。她哼著,但還照樣擔心地說,老隊長活不了啦。士可殺,不可辱。這樣生不如死。果然,批鬥會後不久,老隊長就離世了。
街上隱隱約約傳來口號聲和鑼鼓聲,這聒噪令她心神不安。按要求,帶子到小學操場參加批鬥會去了。她自己久久地坐在炕上發愣,被剛才的一幕驚呆了,心在深深的沼澤地裏掙紮。雖然她不再說話,也不再流淚,但她瀝血嘔心地想了很久很多,弄不清世道是怎麼了。
她在垂暮之年,趕上了千年未有的巨劫奇變。清算這禍害的大災大難,都已罄竹難書,誰還能顧得上蝸居在茅草屋,與世無爭的孤寡老人的滿腹憂思!又有誰能理會,她也在痛苦煎熬中度日如年!她像拋入海中的一粒糖,永遠改變不了海的苦澀,因我們是她缺恃無怙的愛孫,才有幸嚐到了這粒糖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