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夙夜憂慮(1)(2 / 3)

很小我就記得,她每遇到傷心事,就領我去姥爺或母親墳上,有時站在墳前悄悄流淚,有時抱我坐在墳頭訴說,祈求神靈保佑。這分明是向已故親人釋放自己被壓抑的情緒,也是在艱難時世中孤獨無助的自慰。我想,假如今早她經過我母親的墓地,肯定也會拐進去,訴說內心的憂慮。

到鎮上,她直奔遠房外孫誌賢的辦公地點。她一向認為他說話辦事靠譜,就開門見山,問他紅衛兵造反的事,還問省城如何。他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大道小道消息,滔滔不絕地說給她,她聽得很認真。這使外孫愈發奇怪,為什麼她這麼關心“國家大事”,憋不住地問:“今天是特意來找我問這事嗎?”她沒有直接回答,隻是淡淡地說:

“國不寧,民不安”,“我外孫女是當老師的,本來是福,可現在是禍了。”

外孫聽了她短短的兩句話,恍然大悟,甚至有點後悔剛才說得太細了。

昨夜她沒合眼,想去省城親眼看看,但仍有點遲疑不決,剛聽了外孫這麼說,堅定了去的決心。現在這種時候,誰說對我不利的話,她本不相信,可又全信;誰說對我有利的話,她本想信,可又全不信。隻有自己親眼看看,到了目的地,才能罷休。

她裝了滿腦子紅衛兵造反的信息,匆忙與外孫分手,托他給帶子捎回口信:自己今去省城,一兩天就回來。

去火車站路上,迎麵遇上了傳聞中的“紅衛兵”。確實像帶子說的那模樣:身穿軍裝,腰紮皮帶,頭頂軍帽,臂戴紅袖章,渾身紅透,臉上更是紅光滿麵,走在路上,高視闊步,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因為她心存畏懼,誠惶誠恐地沒敢正眼細看,就走過去了。

她茫然地走到了火車站,坐在火車上,滿腦子都是紅臂章晃來晃去;到了省城車站,她恍然置身“紅海洋”中,還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胳膊上是否也染上了紅臂章,真是大開眼界,方覺小村與大城是兩重天。

2

她走進弟弟單位的收發室,又大開眼界,親眼見了帶子說的“大字報”,又近在咫尺地看見了戴紅袖章的人,在大字報中穿行議論。

收發室小窗口外大廳四壁貼著密密麻麻的大字報,大廳頂棚還懸著好幾道繩,繩下也掛滿了大字報,收發室小窗戶上方,也當啷著大字報。通向大廳的走廊同樣貼著大字報,也不知延伸到何處,可謂是鋪天蓋地。

常言道,宰相肚子裏能行船,我們常說,姥姥肚子裏能飛大飛機,她有宇宙的胸襟,但在紅袖章和大字報的海洋中,她變得如此渺小而無藏身之處,心神迷茫。

她拉著弟弟奪步走出收發室,問的第一句話是:

“你姐靠邊站了嗎?”

她誤以為“靠邊站”是挨批鬥,所以急於問。

“她不是當權派,不存在靠邊站問題。”弟弟同時還補充解釋:“學校停課鬧革命。停課的老師,不是靠邊站。”

她聽後像吃了寬心丸似的聊以自慰,但仍然顰蹙著眉頭,問弟弟是不是紅衛兵,沒等他回答,她就明確表示,“好好幹活,不要加入造反組織。”在她看來,做好分內的事,就不會受到造反派的衝擊。她哪裏知道,這場運動如山洪爆發,處在山腳下的人是躲不開的。“血統論”之風,早從京城的小道傳來,搞新聞的,本來耳朵長,知道了與自己命運休戚相關的信息,內心怎能不經受煎熬。

但弟弟對姥姥隻字沒提。“文革”前階級鬥爭不斷升溫,家庭出身不好的人不用說入黨提幹,連入團升學都要受阻,這個令人糾結的老問題,已把弟弟鍛煉得有相當的抗壓性,而且從來都是埋頭拚命幹活。

弟弟把姥姥送到我們學校。我送走弟弟時商定,盡量轉移她的注意力。我們的既定方針是:

“像給灶王爺拜年一樣,對‘天’言好事。賴話少說,最好不說。”盡力模糊她的視線,減輕她的精神壓力。

送走弟弟,我回到屋裏,她坐在床上竟發出了鼾聲。不認字的農村老嫗,芒刺在背地獨闖省城,談何容易。在路上,神經要高度緊張。坐哪趟車,幾點進站、上車,在哪買票、檢票,去哪個站台上車,全靠問路,她腦子裏的鍾點,就是又問又看別人。車站上廣播員的語調,她聽得很費力。即便這麼緊張,這次她還是坐過了一站,補票又買票等車,遇上好心人幫她返回。

像她這把年紀外出,不隻是體力上的消耗吃不消,心理和精神上的緊張,也使她承受著太大壓力。她若不是把親人的安危看得如此之重,怎麼能這樣折騰而不叫苦,不發怵!她很疲憊還不肯躺下,硬撐著說,剛眯了一覺,好多了。我想是她見我安然無恙,放鬆了緊繃的弦,透支的體力瞬間攤下來,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