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夙夜憂慮(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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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後,帶子從生產隊部走出來,心灰意冷又滿腹狐疑,進家門脫口說出:

“咱鎮上也起紅衛兵了。”

姥姥聽“鎮上”二字,茫然不解,有種“兵臨城下”的感覺,畢竟鎮離自己村才十幾裏路,她立即問帶子:

“前些天,廣播喇叭說紅衛兵在北京,跑咱家門口來幹啥?”當時生產隊設有線廣播,常用它向社員廣播公社大隊通知,有時也轉播新聞,廣播喇叭就懸掛在姥姥房前的電線杆高處。

帶子跟她解釋:是咱鎮上的中學生,還有師範校的,自己成立的紅衛兵組織。她茫然地追問:

“紅衛兵組織管啥?”

“造反!管學校的領導和老師!”帶子還說了紅衛兵寫大字報和開批鬥會的事。她聽了這些話,很驚訝地“啊”了一聲。帶子越說越生氣,滿腹牢騷,甚至罵咧咧地說:

“這成什麼體統!把老貓(指老師)都弄得‘靠邊站’了,耗子(指學生)當家,鬧到房頂上去了。真是貓兒得勢凶如虎。開批鬥會,對校長和老師還拳打腳踢的。黃嘴丫子沒蛻的毛孩子,吃了豹子膽,這不是造孽嗎!當老師有罪,我這認幾個字的文盲倒安生了。”

她聽了帶子這長篇大論後,若有所思地嘟噥:

“可也是,被打成右派的,全是有文化的,沒一個文盲是右派。看來文盲的日子好過呀。”

帶子發議論時,她是豎著耳朵聽,還認真地問,不像前些天,聽露天大喇叭廣播,有一搭無一搭不在意,該幹啥還幹啥。這回是說者“無意”,聽者入心。

後來帶子告訴我,在生產隊聽說“省城比鎮上鬧得凶多了”,“我一句沒露”。因為心裏憋得慌,擔心在省城當老師的我,擔心鎮上當老師的姐姐,促使帶子回家指桑罵槐。哪知,帶子泄憤的話外音,姥姥真嗅出了異味,她常教育我們,“聽歌聽聲,聽話聽音”,言外之意是不能聽表麵的。這回她自己倒真用上,聽出了“音”。

晚飯時,姥姥像嚼蠟一樣,飯在口中咽不下,沒吃幾口,就撂筷了。坐在火炕頭上,身體微微地晃來晃去。往常她飯後常逗重孫子玩,沒完沒了地嘮嗑,今晚沉默不語,任憑孩子在眼前折騰,不時地瞟孩子一眼,心事重重地坐了很久。

晚上躺下睡覺,她連連打著唉聲,輾轉反側地不知在想些什麼。帶子看她這麼憂慮,暗自後悔跟她說鎮上的傳聞。

其實這種傳聞已經鋪天蓋地,是瞞不住的。人們行必說“造反”,言必說“紅衛兵”,隻是她蝸居在茅草屋裏,還沒在意人間燒起的“煙火”。

帶子坐在她枕邊,給兒子喂奶,有意地寬慰她:

“你犯啥愁,造反也造不到咱家。”

她迅速地直言反詰:

“咱家有當老師的。你姐也是老師。明擺著,能逃過這劫嗎!她那兒也不是天外天。”

帶子很機敏地解釋:

“聽說都是造老教師的反,他們是從舊社會過來的資產階級分子。咱家的老師都是新社會培養出來的。”

“被打成右派的,有很多是在校大學生,那不也是新中國培養出來的嗎?”她反駁帶子的這話,表明她懷疑帶子的解釋。所以,她還是唉聲歎氣,說心裏悶得慌,並問帶子姐姐怎麼樣。帶子心裏明白,姐姐是小學教導主任,可能首當其衝。聽說對學生嚴格的老師最倒黴。這話帶子都壓在心裏,隻能心是口非地勸她別胡思亂想,好好睡吧。

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不解釋便罷,越解釋越令人不安。帶子內心的憂慮和表麵的平靜,一眼就被她看穿了,她知道帶子不是那種有嘴無心信口開河的人。

第二天,姥姥照常起得很早,可沒去院子裏喂豬放雞。匆忙往內衣兜裏揣個牛皮紙信封,那上麵有我和弟弟的詳細地址。她先往信封裏裝點錢,最後用別針把兜口別牢,走到帶子枕旁,趴近耳邊悄聲說“去鎮上看看”。帶子睡眼惺忪地答應,懵懵懂懂地坐起來,揉揉眼睛,看到她滿眼血絲,眼皮腫得有點發亮,斷定她整夜睡臥不寧,流了很久的淚水。

帶子急忙喊還睡著的丈夫起來,用自行車送她進城,然後用開水衝兩個雞蛋加點白糖,遞給她喝下。

姥姥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剛出村東頭,就說路不平,顛得慌,執意自己去鎮上,帶子丈夫隻好停下。她往前走幾十米,便往南拐入姥爺的墓地。六月份,大地裏的莊稼還沒封壟,也沒有墳高。在晨曦中清晰地看見她慢悠悠地繞著墳走,還在墳頭站了片刻,才轉回到大路上。

上路後,她走得很快。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刺眼的霞光中,帶子丈夫才放心地轉回家。一進門便問姥姥有什麼心事,帶子自責昨天嘴欠,引起她擔心我在省城遭難。其實他幹活時,早聽到了省城紅衛兵造反的事,但根本沒往心裏去,事不關己,高高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