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我們到附近園林的長凳上聊了很久,我告訴她單位當下的情況和我個人的“選擇”。
此時,校內兩派對壘很尖銳,強弱不等。公開參加造反組織活動的教工和學生還是少數,但他們瘋狂的活動能量,超過千軍萬馬,勢不可當。多數教工和學生,在徘徊觀望和對抗鄙視,沒有自己的組織活動,這些人被造反派統稱為“保皇”。造反派那方是“千馬”奔騰,“保皇”這方是“萬馬”皆喑,偶有“幾馬”寫幾篇大字報表態。我屬於大多數中的一員。我說到這,她立刻插話:
“這樣好!隨大溜!千萬不要去造反!”
她好像放心多了,來前那異想天開的推測也煙消霧散,眉頭終於舒展開,但還是唉聲歎氣,心有餘悸,說造反派“野蠻”,對批鬥的人拳打腳踢。我說那是他們誤讀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而創造出的極端舉措,不全那樣。
我實話實說,自己與造反有“千裏之隔”。因為我有很多“結”解不開。
多年接受的教育,鑄就了我“順從”和“遵命”的思維定勢,而且根深蒂固,使我不會輕易聽信於剛湊合起來的“烏合之眾”;我還認為,領導工作有問題,大可不必采取“剮”身的偏執情緒和“拉下馬”的極端手段;還有反右鬥爭的教訓警示我,像造反派這樣罵東罵西,豈不比當年大右派還右嗎;最使我無法容忍的是,平時調皮搗蛋耍滑的那類人,成了造反派的主力,表現出聒噪的痞子習氣,天賜良機,這種人有了施展個人報複的機會。
我的“理由”是對是錯,暫不追究。但我當時的這些真實想法,客觀上滿足了她的“不造反”的心願,所以她聽後很興奮地說:
“這回我心裏有底了!你是不會去造反的。領導犯大錯誤有上級管,怎麼能隨便批鬥呢,那不是沒了王法嗎!”
事實上我們單位的領導,已經被批鬥幾次了。在大操場上,造反派要求全校師生參加,還請外單位造反派來聲援,高音喇叭喊得震天響,“打倒”聲此起彼伏,上台發言的人聲嘶力竭,甚至有聲淚俱下的控訴。可說平生沒見過這激烈場麵,我當時隻能行若無事。同她聊時,我竊喜,天照應,她沒趕上這鬧劇上演。我一點不想讓她知道批鬥會的殘酷情景,那會刺激她的神經而再生煩惱的。
她問我同宿舍裏是否有造反的,我說目前還沒有參加造反組織的。她十分敏感地說以後也難說,但還是很肯定地表示:
“文化高的人,做事穩當,能三思而後行。不像小鎮上的人,鬧騰起來就收不住。”
其實大城市裏的大學生們,已經鬧得天翻地覆了。我不想讓她知道,努力地使她的心清靜下來,不再分神,也衝淡她來前塞滿腦子的大小道傳聞和因此生出的種種憂慮。
我有很充足的時間照顧好她這位天外貴客,趁風暴刮向“當權派”,還沒來得及對老師施“魔法”,據說北京已經開始了。我盡力采購她喜歡吃的食品,有意陪她到外麵溜達,免得聽到宿舍裏不著邊的傳聞,再生煩惱。第二天晚上,我們還是到園林散步,遠離單位那種緊張氛圍。祖孫徜徉在田間小路上,晚風拂麵,心靜如水,相互傾聽訴說,她很愜意並感慨,農村人一輩子也沒這麼悠閑過。可她哪裏知道,此刻我隻是腿腳悠閑,心是煩躁不安的。但我還是想繼續勸她放心,哪知她突然冒出一句:
“你不去造別人的反,那造反派就不造你們的反嗎!你是老師,造反的學生造完領導的反,能放過老師嗎?他們是無法無天的,這是我最擔心的。”
她說這話時,非常嚴肅,一掃剛才的輕鬆愜意,這是壓在她胸口的一塊石頭,促使她來看個究竟。這也是我最不願證實的揪心問題。我明知躲不開,而世上最關愛我的親人,怎麼能不知這目前的困境?她單刀直入地挑明,絕不是預搔待癢,而是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我便借機跟她講起“大道理”:
“大學是知識人成堆的地方,有文化的人文明度高。大學生已進入成年,不會胡鬧的。”可她當即反問:“外孫和帶子說造反派鬥領導很凶,他們鬥老師還能‘文明’嗎?”我說省城和外鄉不同,省城離北京近,不容易失控。其實我根本不知誰“控”誰,隻是推理而已。還有鬥批的大方向是“當權派”,是領導,輪不到老師頭上。
退一步說,即便是整老師,也是整從舊社會來的老教師或是摘帽右派老師。她也聽人這麼說,但還是半信半疑地追問:
“你對學生要求嚴嗎?誌賢說這樣的老師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