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三年級下學期,領到課本後,我幾乎就沒有上幾天學,這不能怪我是“逃學”。姥姥的另一個女兒,也就是我的老姨從外省回來,一心想收我做養女,她結婚十多年沒有孩子,姥姥不得不同意我去,而我執拗地反對。她們天天說走,我便跟她們慪氣,理由是想念姥姥,又離得遠,不能隨時回來看。另外心裏還有個不好說出口的秘密,就是我非常不喜歡那個遊手好閑的姨父。他曾在一夜之間,騙走姥姥十八擔四鬥小麥的錢,那是我們一年的收成。為此,我和帶子都很看不起他,認為他這次來,說不定又要幹什麼壞事。
後來她娘倆有意轉移我的視線,想必是她們商量過的。老姨說她家那邊的小學又大又好,老師也多,這引起我的好奇心,我問了她很多關於學校的事。姥姥也說:“咱這就一個老師,教好幾個年級,啥課都教,管不過來。再說學校辦得快黃了,孩子越來越少,有的人家寧肯把孩子送到城裏去念書,舍近求遠。”我知道她舍不得我走,可還是苦口婆心地勸,最後她說:“名師出高徒。去吧!”她們三勸兩勸地使我動心了。
但我仍有兩個條件:到那看學校不好,我就回來;我不當“養女”。老姨表示當不當養女,都把我當親閨女待。這是帶子幫我出的主意,認為這能有退路。
啟程的前一天晚上,姥姥拉我坐在身邊,沒等開口就淚珠簌簌地流,囑咐我:
“到那好好念書!”“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老師再好,也得自己努力!”
我答應著,含淚點頭。
她哽咽著又說:
“不用惦著我們,帶子長大了,能幫我。想家,就回來。常來信。我找空去看你。”
我們都不再說啥,久久地坐著流淚。帶子靠在我身旁,拉著我的手,很不在乎地說:
“到那看看,就回來。”“哪也不如家好!”接著很輕蔑地說:“那山旮旯子,賊窮,出點棉花水果也不頂糧。”而且狠狠地補充一句:“窮山惡水出刁民。”說著把另一隻手提著的兩個小包放到我腿上說:“剛炒的瓜子和爆米花,明天在火車上吃。”我用感激的目光看著她,淚水抑製不住地流。
次日下午,姥姥送我們到火車上。今天破例,她以前從沒送過老姨到火車站。我走進車廂後,一直咬著嘴唇,不敢再往站台上看她,強忍著淚水,我擔心自己一哭,就會跳下車不走了。車開動後,我跳著腳大哭,心中喊著“姥姥——”
一天後,我被帶到遼寧錦西的山溝裏。從一望無際的平原沃野,來到這抬眼就是重重迭迭山巒的溝裏,滿地沙粒黃土,有如迷失在洞中或悶在全封閉的貨車廂裏,令人窒息。家鄉的黑土、麥浪和江水都令我無限地懷念。初冬的雪花,稀稀拉拉地飄著,潲到我的臉上,沒等擦就消失了。我心中的淚水也像消失的雪花一樣,沒有蹤影地流著,其實,流不出的淚比流出的更悲傷。
顧名思義,下鬆樹溝村,就是坐落在有鬆樹的山穀裏,又是從北向南走向的兩山間穀地的末端。穀底越向南越低,最末是大片沙灘和橫貫東西的女兒河。據說原河道又寬又深,劃船才能過去,現在到旱季,徒步就能蹚過去。山莊錯錯落落由北向南,依山傍水,夜晚那星星點點的燈光像條帶子,與天上的銀河遙相呼應。此時思鄉鬱悶的心輕鬆了許多,覺得離家並不遙遠,因為也能看到家裏那樣的銀河。村中沒有筆直的路,七拐八拐走進村,才到“後山”老姨家。這兒地勢最高,往後就沒有人家了,隻有矮山、樹木和山澗小溪。這兒溪水潺潺,雉雞咕咕,鶯聲嚦嚦,鬆柏青青,不是仙境勝似仙境,這獨有韻味的陌生,很快稀釋了我離家的悲苦。
小學校坐落在村中間的大廟裏。有廟的地方,就有曆史和文化;連廟還沒修的,不是開墾得晚,就是風水不佳。學校要求新學期開學再入學,我有很充足的時間去了解學校。起初那些天,一想家就去看學校,心在兩種吸引中拉鋸。
拖了十多天,我才給姥姥寫了第一封信。寫很多遍才寄出。三年級學生,認字有限,表達困難,我不想求人寫,更不想讓人知道我寫什麼。我在信中告訴姥姥和帶子:
這個小學真的“很大”。古廟就是校園。廟四周有灰色院牆,院中正殿很高,殿前有平台,平台兩角各長一棵大鬆樹。平台到院門有一片空地,是學生課後活動場所。正殿左右有耳房,與東西廂房相連,是教室。老師在正殿辦公,傳說殿裏還保留著“推不倒”的兩尊大佛,我很想看看,但不敢進去。教室門上方掛著年級的牌子,共六個年級。有本村學生,也有外村的,外村的多是來念高小,要住宿。院牆外有大廣場,早上全校學生站在這裏升國旗。有一天我偷偷站在後麵,注視升起的國旗,很激動,但我不會唱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