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早就教我們數數,我們能比賽數到幾千。她要求我們學寫字後,我們奢望也能寫幾百幾千的數。於是她又一次帶我們去劉先生家。先生給我們寫出十個“阿拉伯數字”,這字像不同形狀的蚯蚓爬在地上,很好玩。我們不解,為什麼同書上的“一月”“二月”的數字寫法不一樣,先生說漢字的數和阿拉伯數字的數就是不同。先生還教我們用這十個數字寫一百和一千的規律,引起了我們極大的好奇心。回家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走火入魔般邊數邊寫,“家庭作業”中,自覺增加日寫二十個數。我們長時間都說寫數就是寫“蚯蚓字”,根本沒記住“阿拉伯”這個詞,直到後來學算術時又一次聽到這個詞。
兩個多月後,學校發新的教科書,各年級都有語文和算術,不再念統一的《莊稼經》。老師也換了,據說這位老師學問很大,還很進步,土改時領著工作組到自家搬東西,他叫於文中。每堂課,他總是給一年級先上,留下寫的作業,再依次給二、三年級上。每堂他都上三樣課,很忙碌。可我和帶子很輕鬆,甚至開始聽鄰坐二三年級的課了。
一年級的語文,我至今還記得開頭三課:
“一個人,一個口;”
“一個人,兩隻手;”
“人有口,會說話。人有手,會做工。”
開篇三課,用文字寫人,地地道道地寫我們自己,引起了初學者的強烈興趣。內容易懂,字形易寫,相同字重複出現又易記牢,紮實得立刻能應用。最重要的是,課文啟發誘導兒童的靈性,主動去學課文外的知識和文字。課文給學生留下了思索的“空位”,這有如“人活八分飽,花開九分豔”一樣。釋放心靈,解除束縛,讓活力給生命以自由。我和帶子竟接著課文自編,“人有腿,會走路。人有腦,會想事”,“人有眼、有鼻、有耳”如何如何地推下去,自說自話,還向老師問不會寫的字,這快樂的學習,得到老師表揚。
很多年後,我自己當了老師,我的兒孫也當了學生時,我漸漸從理性上認識到,這類的語文課本太棒了!肯定是教育大家編寫的。他不用艱深繞口的假道學的麵孔,也不用嘩眾取寵的學問家堂吉訶德式的傻認真,更不用政治販子的一本正經的虛無,把我們小孩子嚇唬到門外,隻能敬而遠之地被迫學習,像進了“三味書屋”嚼蠟似的。
我們在課堂上,就消化了當天所學的內容。作業也當堂完成。回到家,她多是看到,老師在本子上批的紅色大對號。她看作業的次數多了,竟認識了“一”和“人”字,這是她平生認識的兩個鬥大的字。
4
二年級暑期開學,沒有上課,為慶祝全中國解放和迎接新中國建立,準備節目。我們在學校學歌,再去教老百姓。開始他們羞口,隻有小孩子跟著喊,後來倒唱出癮了,特別是小青年走路哼唱,在地裏幹活放聲歌唱,《解放區的天》這首歌,唱得大家歡天喜地。
此外,學東北大秧歌和打花棍。在學校小操場,聚些老人和小孩,過路人有時也駐足,敲鑼打鼓,熱鬧非凡,隔三岔五,周圍村小學過來比賽唱歌和扭秧歌,聚的人就更多了。
工作組走門串戶,宣傳新中國建立和人民從此當家作主人。記得一個穿軍裝,打著裹腿,戴朱德帽的小八路,到姥家宣傳後,還送我一本兒童刊物《紅領巾》。這是我平生得到的第一本也是整個小學階段唯一的課外讀物,我愛不釋手,幾乎把其中的內容全背下來了。至今我還記得,其中有越南的和平戰士第安,中國的第一個女拖拉機手梁軍和第一個女火車司機田桂英等,她們的精神長久地奔流在我的血液中,產生著鼓舞的力量。
與這歡樂氣氛極不協調的是正在蔓延的退學之風,令人懈怠。農忙季節本來放春假又放秋假,但學校開展活動時,年齡大的同學還是都請假回家幹農活。帶子雖說年齡不算大,半年前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而這年秋天她幹脆不上學了。姥姥勸她跟下這半年,字還是認得越多越好,她執意不聽,並理直氣壯地說:
“識多少字,也不頂飯吃。字,不能幫咱幹地裏的活。幹好地裏活,才不愁碗中沒米。”
她還為自己不上學同姥姥理論:
“村裏村外年齡大的都不上學了,女的出嫁,男的結婚種田,年齡小的一開始沒上學,就做對了,上了早晚也得退下來。”
“再說學校這陣子也不上課,去也認不了字。我現在一看書就頭疼,腦子裏嗡嗡響。”
這最後一條理由是最能打動人的,俗話說“官都不差病人”,哪個家長能狠下心,讓頭疼得愁眉苦臉的孩子念書!念書用腦,頭疼腦能好受嗎,再硬的心腸也得軟下來。但姥姥卻不完全是因為心太軟才不逼帶子上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