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實現“念書夢”(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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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目不識丁,卻格外敬慕念書人。

當年村裏有個“文化人”,從外鄉移來,可謂瞎子國裏,獨眼稱王。這人戴黑邊眼鏡,鏡片厚得發出一圈圈的光,說是念書傷了眼。他說起話來文謅謅的,看樣子滿腹經綸,喝醉時,就大講“桃園三結義”,很不合群。村裏人背後都叫他“大瞎”,笑他分不清草與苗,常把苗給鏟了。他教自家孩子背書很認真,不會背便打手板。

姥姥從不隨聲附和,說別看他眼瞎,“心可不瞎”,不準我們背後叫他“大瞎”。她甚至打算,讓我們跟他家孩子一塊,學念《百家姓》,書都買了,說私下交點“學費”。因村裏傳出要成立小學的消息,她才壓下了這個念頭。

離我們不遠的小西村,有好幾個念過書的,姥姥認識念書最多的劉先生,說上級來“文件”,村長畢恭畢敬找他念。姥姥也時常拿著女兒的信,求劉先生又念又寫回信。我每次都跟著她去,記憶中劉先生非常和善,少言語,還文質彬彬的,大約中年,寫信念信時才戴眼鏡。

去劉先生家來回的路上,姥姥多次跟我感歎,自己是個“殘廢人”。一次我問她“哪殘廢了”,她很沉重地說:

“有眼不認字,就是睜眼瞎。眼睛‘瞎’了,還不是‘殘廢’嗎!就像有件東西放在你眼前,你說什麼也看不見找不到一樣。我手裏這封信,郵遞員不說是給我的,我在路上遇見也不會撿回來。”

“這麼說,我也是‘殘廢人’了。”按她說的道理,我覺得自己也是這樣的人。

“你這麼小,隻要上學念書,就不會的。”她很不情願說出什麼“睜眼瞎”和“殘廢”的話,這種負能量的話,聽得人晦氣。

沉默許久,她一再重複地說下麵這席話:

“你可得念書呀!識文斷字的人,心明眼亮,知道天下,才有出息。”

她摸著我的頭,又疑慮地揣測:咱村上的小學,也不知什麼時候能成立,照實說土改工作隊是說一不二的。可見她對創立小學有強烈的期待。

有時她津津樂道,上百口的大戶人家譚小孔,自家辦學堂,要求家中適齡孩子都必須上學堂念書,不分男女,誰能考出去,家裏都供,真有考入省城“念大書”的。還說我已故的奶奶就是譚家的姑娘,我父親很小時,奶奶就教她背書認字。

鎮上的牟寡婦,是她的老相識,她很羨慕牟寡婦收養的一男一女上學了,都比我大三四歲,其中的那個女孩,就是帶子的親姐姐。隻是很多年後,她才告訴我們這個秘密。

姥姥跟我們說起念書傳聞,總是興致勃勃的。但有時也很沮喪,傳些不如意的,說村裏村外人丁興旺人家,把家中長子送到鎮上親戚家住,在城裏小學念書,可惜隻念兩年,就輟學回鄉幹活,認為莊稼人識眼前字就足夠了,這樣的家長,她認為是“大近視眼”。

有時她感喟,若是你舅舅在,看信寫信就不用求人了。他十四歲時,在大北崗村念了兩年私塾。咱家梳妝匣子裏那幾本線裝書,就是他念過的。他念書用功,不讓人操心,中途不念難過得悄悄掉淚。說完這些,她常陷入許久的回味中,最後遺憾地說:若是現在,我說什麼也得讓他念下去。想想看,那時她獨自帶三個兒女過日子,家中一貧如洗,還毅然送兒子去外村念書,談何容易。放假回來,他做姐姐妹妹的“小先生”,她的兩個女兒認點字,就是這麼學來的。

姥姥的念書夢,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受生活環境的啟迪,她骨子裏注入了對念書的渴望,在自己不可彌補的遺憾中,心中早已播下了希望的種子,寄托在後人身上,盼望能開花結果。

她年過八旬後,常臥病在炕,但還過問重孫子上學念書的事,批評大人由著孩子的性,缺乏嚴格管教。

我們常安慰她不用操心,今後不會有文盲了,已普及小學教育。可她卻憂慮地說:

“水漲船高,念書條件好,念的人也多了,但都念得半途而廢,不是又出一群‘近視眼’嗎!不往遠看,隻看眼前幾個大字,這就是‘新文盲’。”

她雖不懂社會發展需要人才的大道理,但憑直覺仍高識遠度。為此,她常很惋惜:

“十多年過去了,村裏還沒有第二個人上大學。”

她對“念大書”仍看得很重,由此我們好奇地問她,甚至完全預知她會回答什麼:

“你都八十多歲了,還想著念大書的事,這一定是讓你想起來最高興的事啦?”

“那當然!奮鬥了一輩子,盡種出些‘瞎苗’,總算還有一棵成了。咱家裏出了個上大學的,不是祖墳冒青煙嗎,誰不高興!打開陳家大院的家譜看看,都是些‘近視眼’,可他們扔的這棵苗,在咱這長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