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時,姥姥眉宇間充滿了自豪的神情,上翹的嘴角久久地不收回去,享受回味的甘甜。
“那你一生最懊惱的事是什麼?”我們在追問中似乎推斷出可能的答案,但還是認為她年近黃昏,一生多難,命蹇時乖,對生命有更深的感悟,不會還在乎念書的事,但她脫口而出的竟是:
“恨自己是個‘睜眼瞎’。”
出乎我們所料,她對自己不認字還耿耿於懷,並且信誓旦旦,秉誌不回地表示:
“下輩子窮得砸鍋賣鐵,我也要去念書。”
其實,我們就是她眼前的“下輩子”。
2
天時地利,土改工作隊來了不久,就張羅在村裏辦小學。姥姥把這看作是天大的喜事,很鄭重地告知我們:
“這回真的能上學念書啦,你倆趕上點了!跟城裏孩子比,你們已經晚點,這回不能錯過。”
生活在落後農村的小孩子,沒有那種小孩子必上學的環境氛圍;也沒有與自己身邊小朋友都上學的攀比心。尤其是女孩子,可以說在自己生活的範圍中,還沒見過一個識文斷字的女人,所以我們沒有強烈的念書願望,隻是聽大人的安排。之後,她認認真真地為我們上學作準備。特去買白粗布求人做書包,長方形,手提式的,不能背挎。至今我都沒見小學生提那樣的書包,那是“姥姥式”的手提口袋書包。
我的書包正麵繡著“禮義孝悌”。
帶子的書包正麵繡著“恭寬信敏”。
每個字,都有豆腐塊大,十分醒目。這字,是她特意去求劉先生用毛筆寫在軟紙上,再用過殿紙像描花樣子一樣,印在做書包的布上,找村裏的巧手姑娘,繡上黑絲線,書包的另一麵還繡朵小花和蝴蝶。當時隻覺這圖案好玩,現在才體味出它既鄉土又有童趣,據說是姥姥要求人家這麼繡的。
她說自己也不知書包上的字念什麼,劉先生隻是告訴她,這字是聖人書上的,意思是教我們“好好做人做事”,上學後慢慢就認識了。其實,我們念到二年級,才認全了這幾個字的發音,仍不全懂字的意思,也不知聖人是誰,若幹年後才知道這八個字出自《論語》。
她還去鎮上買了幾張道林紙,讓我們自己裁開訂本子。舅舅當年用的毛筆、硯盤和墨塊也都翻出來,還買了一打鉛筆。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一過正月十五,就通知到學校去報名。我們還沒去,工作組就挨家挨戶地“勸學”,作動員工作,宣傳免費入學,免費發書,不限年齡,願意讀書的都可入學。
工作組到姥家時,她把裝著筆紙的書包拿出來說:“我們都等急了。”他們十分吃驚地說:“你老人家太開明了,東西村我們走了一天多,隻遇上這一份,足以證明,辦學校是老百姓的願望。”
報名登記時,她請工作組給我倆起個學名,他們看著書包上的字想了想,說書包上的“孝”字和“敏”字都很有意義。聽了他們對這兩個字的解釋,她把我倆叫到跟前,指著書包上的字說:你們的名,就在書包上繡著。還讓工作組的人,告訴我們字的位置和發音。帶子很喜歡自己的名字,可我不太喜歡“孝”字的讀音。
最後她跟工作組開玩笑地要求:
“你們收不收我這把年紀的學生?入學真的不限年齡嗎?”
“收!收!你能去,我們一定收!”工作組中那個年齡大點的,愣了一下,很快半認真地說。而她倒更認真地回應:
“人過三十,天過午。人到五十多,太陽都不留‘晴’,往回縮走下坡路了。我的兩個孫女能趕上念書的點兒,我就知足了。”
工作組中那個學生模樣的小青年,開始愣怔,聽了她後麵的話才轉過神來,被她深深感動了,忙補充說“我們收”。她衝著小青年繼續開玩笑:
“你替我種地,我真去念,我越老越做念書的夢。”
他們哈哈地笑著,可她卻打著唉聲,因為她既憧憬又無奈,既心痛又快活。
經過工作組動員,兩村共有三十幾個報名入學的,實際能上學的適齡孩子還很多。報名中最大的十八九歲,最小的八九歲。大的一開學就上二三年級,我和帶子,還有三四個比我們小的,都上一年級。常和我們一塊玩的小俊、大柱,還有“大瞎”家的孩子,都沒來上學。
學校隻有一間教室,一位老師,一個班,就是現在說的“複式班”。桌椅是用長條木板搭在土坯上,好歹坯外用泥抹著,開始幾天還牢靠,沒過幾天,就有人從“椅子”上摔下來了。教室特別冷,靠地中間的一個小鐵爐子取暖,隻能起望梅止渴的作用。值日生要自帶柴草生爐子,學校備了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