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療傷的情(1)(2 / 3)

有幾次,我好奇而天真地問她,這傷疤是怎麼落下的?她摸著我的腦袋,從不正麵回答,總是笑嗬嗬地有意漫不經心地把我引開:“你還小,長大就明白了,反正現在也不疼不癢。”為了說服我,她又“相信”我的回答了。

當我真的長大,雷雨天不害怕了,也享受不到“按摩”了,她卻常讓我原地跳幾下,還說雙腳一塊高點跳,就像上體育課,聽老師喊一二、一二地跳,當雙腳落地時,她又重複問,腿腳“疼不疼”,不再問“癢不癢”了,我這回很認真說著老答案。

她聽了欣然笑笑,可我能感覺到,她的開心中永遠都包含著疑慮。後來,她從背後悄悄留意我走路的姿勢,說我有點偏肩膀,右肩高,左肩低,懷疑是否兩條腿不一般長,竟讓我平躺在炕上,伸直雙腿,手拿木板貼住腳底下,量了又量,兩條腿是一樣長,絲毫不差。她隻好自我解嘲:“走路偏肩膀的人多的是,與兩腿無關。”言外之意,我走路偏肩,毛病不在腿上。

她心理上有抹不去的傷痕,警示她時刻關注我成長中的微小變化。冬天給我做棉褲,膝蓋部位一定要加厚,唯恐不保暖。棉鞋也加厚,唯恐腳著涼。上中學後住校,她親自給我縫多雙鵝毛絨的鞋墊,叫我每天換,腳底不能潮濕,小心翼翼地防各種誘因可能引發“後遺症”。

她把我身上的傷疤,掛在心坎上,即便是很耐心的母親,也無出其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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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兩個膝蓋和腳背上的傷疤,大塊連著小塊,分不清是一塊還是兩塊,也數不準是八塊還是十塊。當我戴上深度的老花鏡,又借助放大鏡,認真數這些傷疤時,平生第一次設想當時的傷痛,劇烈的心理暴風雨,把我像片葉子似的,裹挾到九霄雲上,頭昏眼花,我感到全腳全腿全身都是傷,體外有體內也有,甚至內髒也有。

嗚呼,這片葉子終於被拍打到地麵上,我清醒了,眼明心亮,看這鮮活的體膚:用手觸摸,一點感覺不出疤痕與周圍皮膚邊緣的界限,疤痕又淺又平,都處在皮骨相連部位,那兒沒有一點肌肉,不是腿肚和腳掌,皮下有厚肉。但憑肉眼,能看出疤痕表麵,比周圍皮膚的顏色稍許淡點,皮層有點薄,還有點亮和細嫩。

最明顯的是疤痕上的肌膚紋理,與周圍皮膚紋理,有點錯位,如樹木的橫斷麵有年輪紋,上麵打了個洞,紋與紋斷了。有的疤痕表麵根本沒有紋理,就如一塊補丁貼在皮膚上,而且極不規則。右腳背上有塊疤痕,即便穿著絲襪,也能影影綽綽透出來。這些疤痕,與小時種牛痘“出花”留下的疤痕比,不那麼明顯,因為牛痘是種在三角肌上,皮膚下有肌肉,疤痕自然更清晰。

兩歲時落下的這些疤痕,經過七十多個春秋的風化,沒有消失。我推想它同時也在增大並在消亡中,疤痕同健康皮膚一起長,並變得越來越不明顯。我很感謝它的存在,因為有這些痊愈的小塊傷疤,才沒有更大的“傷疤”,即致使我成殘疾人的那種肉體和心靈的傷疤。兩歲的幼兒,沒有疼痛的記憶,但肉體上的記憶真切而牢固,甚至不因你失憶而失去這木刻般的存在。

傷在我身上,疼在她心上,而且疼痛不消失。我已成年,與同齡人長得一般高,走路跑跳都很正常時,她還心有餘悸。直到她謝世了,我經曆了世態炎涼,才深深地體味到她那份厚愛的彌足珍貴!再也享受不到她那獨特的“按摩”,再也聽不到她那呢喃細語的問話,永遠失去了她那真情實意的體恤!

是她,以這些小小的傷疤,保住了我肢體健全;也是她從小小傷疤的警示中,毫不猶豫地從“狼口”中救我出來,療救幼小心靈的恐懼,並時時關注日後的健康成長。

我已是父親的第七個閨女。兩年後的龍年,弟弟出生,陳家終於盼來了後嗣。這條龍一出生就“攪災”,黑天白日哭鬧,迷信說,是“龍”與生俱來不喜歡這個生存環境。請醫生左看右看,找不出什麼毛病,母親對他全力以赴,顧不上我。

無奈,讓大娘的兩個閨女,即排行老五、老六的兩個姐姐照看我幾天,這兩個閨女當著大人麵,就又推搡,又呲打。兩歲的孩子,怎麼經得住這個!姥姥一說起這些,就後悔當初沒把我接到自己身邊。可當時舅舅正在生病,她不是沒想到,而是真騰不出手,招架不了。

那兩個閨女,沒哄幾天,我哭著爬過母親房屋的門檻,被母親抱到炕上,說什麼也站不起來了。母親脫下我的小棉褲,吃驚地看到我的兩條腿,腫得像小棒槌,打不了彎。她又費力地扒下襪子,看到我的兩隻小腳腫得溜圓,鞋也不知哪去了。兩歲的孩子,隻顧哭,隻會說疼,到了母親身邊,哭得更厲害。姥姥說,別看孩子小,也知道見著親人“訴苦”哇。母親問哄我的那倆姑娘,一個十六七歲,一個十一二歲,都東支西吾含混躲閃,用“可能是”走路摔倒卡的,來搪塞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