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療傷的情(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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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每遇霹靂閃電,我像個被獵人追趕的兔子要拚命鑽入洞中似的,又喊又叫地跑著找姥姥;拉她上炕頭坐下,就有了藏身的安樂窩,或依偎在她懷裏,或蜷縮在她身旁,並習慣地抱著幾個布娃。布娃是自己用毛巾和布頭纏的,簡裝,說得好聽點,是卡通式的。纏好了拆,拆了又纏,花樣翻新,很難玩膩。在那時小孩子眼中,布娃美中不足,隻有上半身,沒有下肢,很懊惱。

自己害怕時還抱布娃娃,是讓布娃給自己壯膽,還是怕布娃也害怕,至今我說不清了;但每在這時,姥姥那重複性動作,還有習慣性問話,我卻記憶猶新,至今還天真地想回到那樣的享受中,寧願再經受雷電恐嚇。

她在忙碌中,我像個獻殷勤的小猴子,拉她坐下,看我玩布娃,還聽我“指揮”,幫我又拆又纏,那是我非常得意的時候。此刻,你問啥,她答啥。但有一個問題,她總是打岔,就是我想讓布娃有腿,求她幫我纏出下肢,她非但不幫,還岔得很遠地說:

“布娃沒腿行,人沒腿可就難了。”

“你不是有腿,我也有腿嗎!”我不滿地嘟噥著。

她邊聽邊擼起我的褲腿,那粗糙幹枯的大手,輕輕地放到我的腿上,從小腿到大腿,攥下攥上,又拍拍小腿肚,重複地說,“人沒腿可就難了。”

手停在我的膝蓋上,然後用拇指和食指,慢慢地捏捏膝蓋左右上下的側麵,再用合攏的五指尖點叩膝蓋上麵,點點停停,停停點點。

黑雲沉沉地壓著小村,天與地如此接近,道道閃光劃過窗前,遠處轟隆隆的雷聲,傳到近處變成焦雷,就是喀嚓一聲巨響。接著就聽到潲在窗戶紙上的大雨點,發出噠噠噠的響聲。她一隻手捂著我的膝蓋,另一隻手攥著我的腳丫,眼望窗外自語:

“雷聲大,雨點稀,一會就過去。”

她上身微微地左右晃著,接著又說人人都知道的俗語:

“身上傷疤癢,大雨下得一半晌。”

如果老天威風一陣子,最後無聲無息地細雨紛紛,她便預報似的說:

“先下牛毛沒大雨,後下牛毛不晴天。看樣子這雨要下半天了。”

說著,她托起我的小腿一伸一屈活動幾下,然後把手掌按在膝蓋上問:

“癢不癢?疼不疼?”

其實下幾天雨,傷疤也不會疼。“癢不癢”,是她捎帶問的,“疼不疼”才是她的“心病”,是她最想知道的,因為她擔驚受怕那場病留下什麼後遺症。

我心不在焉地說不癢不疼,之後,她兩手扳著我的腳板上蹺下彎,讓我使勁地抻,手指點著腳背,還是問“癢嗎疼嗎”,我隨聲附和地答“不癢不疼”。

她的眼睛仍然凝望著窗戶,心緒早已飛出這狹窄的屋子,叨咕著:“手上割個口子落下的疤瘌,冬天手腳上的凍瘡不落疤,皮膚上顏色恢複前,趕上陰天下雨都癢,你腿腳上這些傷疤,怎麼能不癢不疼呢!”然後埋怨似的說,“小孩子,就知道玩!”她總是不相信我的回答,非要找出點什麼毛病才放心。她懷疑我說的話不真,更希望我說的是真的,所以總是反反複複地問。

此時,如身邊有外人,她準會借機向對方喋喋不休地說“沒截肢”的事。隔壁王嬸常來串門,甚至一聽她說這話的開頭,就能接著替她講到尾,說當時我受傷多蹊蹺,說神醫治得多神。

王嬸有時憐惜地拍著我的腿,很慶幸地說:“命大的寶貝,多虧有這樣的姥姥保護你。”

聽了王嬸讚美的話,她又拉開話匣子,抖摟藏在心底的秘密:“看來這孩子沒落下毛病,個頭嗎,這兩年還見長。還是長得慢,你看村裏跟她同歲的幾個孩子,都比她高。”王嬸總是說:“有早長晚長的,才四歲多,哪到哪呀。”王嬸的話,化解了她心中的憂慮和懷疑。其實她最擔心的是,我膝蓋上的傷,影響關節生長,也擔心腳背上的傷影響腳的正常發育,因為人常說“腳長個子就長”。

在陰雨天,我常能聽到上麵那些克隆的語言,也享受她的“按摩”,還能陶醉在玩布娃的快樂中。

流年似水,記憶深處沉澱著層層疊疊的關於我的腿和腳的語言碎片,泛起在心頭,促使我去瞥自己的膝蓋和腳背。我詫異地發現,皮膚上竟有這麼些“新大陸”的版圖,我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拿著她的放大鏡看皮膚上那些不規則的紋理,終於才懵懵懂懂地明白,她為什麼在意我的腿與腳的痛癢。原來問癢隻是由頭,醉翁之意是問疼。用癢模糊疼,是不讓我心理上受到傷害,也稀釋自己的憂慮,得到些許的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