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還在醫院實習時,有天急診送來一具落水的女屍,通常這隻是形式上送過來讓醫院開立個死亡證明,屍體的家屬衝了進來,劈頭對屍體又捶又打,咒罵死者的狠心,怎麼能帶著一個五歲的小孩兒去自殺?而小孩兒的屍體至今未尋獲。
我不記得後來事情怎麼發展了,腦袋裏混亂,心跳加速,童年那段海邊的記憶又回來了,我突然意識到,母親那日也許是尋死,我們都沒死成,而我人生的某個部分卻從那一刻起,便永久地死去了。母親必是覺得人生被困住了,求死不能,唯一的解套方式便是遺棄所有的一切,重新開始,像是計算機的 reset(重啟)鍵,刪掉過去,幹幹淨淨重新開始。我隻是那個沒刪幹淨的餘渣。
我愈懂得母親的心情,便愈痛恨自己,越發確定母親那個離去的微笑,是鬆了一口氣。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那麼想見她,但我仍是會注意路上跟她年齡相仿的婦人,我甚至每隔一陣子便在網絡上搜尋她的名字,我知道有一個跟她同名的人在澳門當警衛,另一個是馬來西亞某女子中學的排球隊隊長,還有一個是台灣南部推廣有機食品的農夫……我定期在網絡上更新這些人的信息,好像她們真的就是我的母親。
昨天下班,阿長交代,今天有個新病人,老太太脾氣古怪,你比較有耐心,你去接吧!我點了點頭,沒有意見地接下這個病人。不是我有耐心,而是我對任何的辱罵都無感,一個人無感,便什麼苦都能忍下去了。
病人的狀況很糟,已經出現譫妄的現象,對時空、記憶混淆。老太太有個女兒固定來看她,老先生身體還算硬朗,坐在床前陪神智早已混亂、愛罵人的妻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老太太昏睡的時間愈來愈長了,專業判斷不出一周大概會拔管送回家了。老先生站在病房外,默默掉淚,我從旁經過,原打算裝作沒看見,卻被老先生攔住,拉我進去到床邊說起了老太太的事。他說,老太太三十多歲才跟他結婚,高齡生了一對兒女,很辛苦持家,他很感謝她,但他也知道她在外麵曾經有個女兒,卻始終沒再見麵。老太太連記憶還清楚的癌末日子,也從不提這個在外頭的女兒,老先生說他不介意,都這把年紀了,為什麼還要把這樣的秘密吞在肚子裏呢?他不懂。
我有些喘不過氣,隔著布仔細看著老太太的臉,我拚湊不出任何關於那個曾經遺棄過我的女人的長相。老先生愛憐地握起太太的 手:“她脾氣從來不是那麼壞,她現在認不得人了,是氣自己。”她不是氣自己,是恨自己,恨自己可以如此不後悔地遺棄另一個女兒。內疚通常深植在人的意識裏,即便記憶不在了,內疚會以另一種變形在身上像腫瘤一樣蔓延開來。眼前這個什麼都忘記的垂死女人,是以恨自己來贖罪了。
老先生撫著太太的手,我見到太太的右手上有一顆痣,童年不複記憶的細節突然全都跑了回來……媽媽在廚房做菜,我踮著腳扶著桌子看,不夠高,看不到媽媽在流理台上變的料理幻術,倒是看見她右手背上,一顆愛心狀的紅痣。我邊看她切菜,邊伸手撫著她手上的那顆痣:“是愛心耶。”
我低下身體,假裝幫老太太調整點滴,靠近她的胸前觀察她的呼吸。我像十八床的黃先生想聞嗅即將離別的兒子身上的味道。我想記住她。
我的口是幹的,眼眶幾乎要噴出淚來。我大口聞嗅她身上的味道,隻有濃濃的藥味,什麼也沒有了。
她是個陌生人,一個滿身藥味的陌生人。我對她有好多的疑問,而這些疑問卻永遠沒有得到回答的可能。這一刻我覺得母親是 一個比我還不幸的人,她努力在他方重新開始,用不一樣的名字,抹去回憶,當一個好媽媽,即便在病末,也不願鬆口那個過去的秘密。一旦鬆口,這些年來建構的日子便是一道謊言,日子成了謊言,她便被打回原形。
我分不出來,究竟是恨還是懷念,這些年在不同的寄養家庭流轉,我始終帶著一口箱子,裏麵是母親離開的那個早上,遺留在衣櫃裏的衣服。我帶著它們一起流浪。每年換季,都仔仔細細清洗防蟲,我不願承認,其實我跟母親一樣,一直在等著一個不會回來的人生。我們都是彼此無法抹淨的殘渣。
往病房窗外望去,院區的停車場空空蕩蕩,月色照映,像是小學那年,母親帶我過夜的那個海洋,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