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我不再說了。我明白,在這有限的時間裏,不能隻想到病人的生理病痛,還要想到家屬的贖罪告別行為。
可以贖罪,總是好的。
我喜歡值小夜班,下班後,走在沒有人的路上,心裏特別寧靜。黑色的柏油路濃得像墨汁,快滴出水來。帶月光的晚上,柏油路又是另一種黑,像夜裏的海洋,閃著暗暗卷來的浪花。
我不喜歡有月光的夜晚,所以刻意把夜班排在月底或月初。月光從來不是浪漫的事,走在路上,月光一波一波地扭動,我記起那個晚上,那些事,總讓我胸口一悶,喘不過氣來。
那是我對母親最後幾個殘破的記憶。
小學三年級吧?或者是更小了,媽媽那天反常,她提早下班,把我從學校帶走。我還記得,那天的天空很藍,經過操場的時候,還聞到草地剛割完的青草味,媽媽牽著我的手,這是少數她跟我的肢體記憶了。她的手很黏,像是汗,卻是冰冷的。她額頭冒著汗珠, 我記不起她的表情,她發現我在看她,很努力對我笑了一下。
“媽,我想喝汽水。”我因為不用上課,而有種放縱的錯覺,事實上,我不愛零食,隻是覺得有些不安,覺得想對母親說點什麼話又不知說什麼。母親沒有反應,我以為她沒聽到,但也不敢再提。
她拉著我快步往前走,停在一家雜貨店,有些焦躁地跟店家買了一瓶橘色冒著氣泡的芬達。理應汽水是冰的,但握在手上卻是溫溫的,反倒是母親的手冰冷濕透像蛇的皮膚。
“汽水不冰耶。”
“小孩子不要吃冰的。”她沒看我,像是對著遠方的誰說話。
之後,我跟她搭了好久的公交車,我在車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初春的海水浴場還沒開張,海風吹起來有些涼,刮在臉上,好像冰箱冷凍室噴出來的寒氣。我喜歡偷開冰箱時,那種迎麵而來、混著各種食物味道的冷空氣。那是家的味道。
媽媽摟著我,坐在海邊的石頭上。我坐累了,就到沙灘上堆沙,一個人玩很無聊,我不曉得要堆怎樣的沙堡,還是要做什麼沙 雕美人魚。明明海邊是愉快的地方,我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媽媽坐在石頭上,對著我笑,我揮手,也對著她笑。那一刻,我明白原來假裝開心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們從下午坐到晚上,海邊的空氣愈來愈冷了,媽媽的頭發被吹亂了,但她好像無所謂。“媽,我們是不是要回去了?”我搖了她的衣角,她沒有回應。中午那罐芬達,還剩一半,我大力吸了幾口,早沒氣了,隻剩滿嘴甜膩。
我看著光一點一點變暗,最後隻剩月光映在浪上,黑壓壓一片像柏油路。媽媽安靜得讓人害怕,我不敢把汽水喝完,當時有個傻念頭在腦子竄,好像我把汽水喝完了,就有什麼不幸的事要發生了。
我不記得汽水到底喝完了沒,我吹著冷冷的海風聽著浪聲,一路昏昏沉沉,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
等我醒來時,已經是在家裏的床上。母親站在衣櫃前照著鏡子,她穿了一件碎花洋裝,還擦了口紅。她走到床邊,摸了摸我的頭:“你要乖哦!”然後,對我淺淺地一笑。
此後,我沒再見過她。我不明白,她為何還能笑得這麼自然誠 懇,好像她隻是要出門買菜,半小時就回家而已。
母親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沒見過我的父親,而她還沒來得及告訴我父親是誰,就在我生命中消失。那幾天,我吃光了家裏的泡麵食物,沒去上課,在公園閑晃,被鄰居發現,報了警。此後,開始在不同的寄養家庭流浪。我遇到幾個中途爸媽都很不錯,他們花很多時間陪我,帶我出門,但不管去哪裏,我拒絕到海邊,甚至是泳池。我聞到撲鼻而來的水的味道,便覺眩暈胸悶。
青春期的時候,我常夢見母親離家時那個笑容,我反複想著那個笑,是終於鬆了一口氣?還是鼓勵我好好活下去的笑?也許我對母親來說,是多餘的累贅,因為我的存在讓母親變得不幸。
等到我夠大,我從大人的口中拚湊出一點點故事的真相。母親和有婦之夫生下我,父親遺棄了她,她從來不提父親,也不許我問。然後,她有一天也跟父親一樣,突然在我生命裏消失,父親不願出麵處理。外公外婆也早過世,我成了有父有母的孤兒了。
這些年,沒有人知道母親去哪兒了,一點生活的痕跡也不曾出現過,為什麼一個人可以這樣活著而沒有任何痕跡?就算死了,也有具屍體。我甚至留意各種無名屍的社會新聞,想象哪具浮在河裏的中年婦女屍體,是我失散多年的母親。即便是死的,也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