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殘酷月光(1 / 3)

上個月,病房來了一個晚期重症病人,陪他來的是他的弟弟,病人不太好溝通,有智能不足的問題,連哪裏痛、要不要喝水這般簡單的問題都說不清楚,要靠他弟弟轉達。從四肢的蜷曲和走路的樣子判斷,應該是長期待在家裏,沒有得到專業的照料。他弟弟總是皺著眉,不是快樂的人,身上背負著不幸的印記。

我也是不幸之人,能在人群裏嗅出相同氣味的人。也隻有像我這樣不幸的人,才能對生死如此無睹,視之淡然。在護校畢業前夕,我就立誌要進入安寧照護(臨終關懷)的領域,這是一個絕望的地方,你看不到病患有好起來的一天,隻有日複一日的崩壞。有學姐做了半年之後,徹底棄守這個行業,生死的反饋太大,沒人承受得起。

這一行的每個人,都會記得自己接手的第一個病患過世時的各種細節。肝膽科的小文,她記得那位車禍病人過世時,血濺了她一身。也不是都這麼慘烈,心髒外科李美的第一位死去的病人,是一個和藹的老太太,過世的時候,李美正在交誼廳(擺有沙發、桌子和電視,住宿學生可以翻翻報紙、聊聊天、看看電視的地方)看《康熙來了》,從此她有一整年不再看這個她曾經最愛的節目。內科的阿迪,第一個病人過世,她正在削筆;外科的年年,第一病人過世,她在 key-in(錄入)資料……

唯有對外在的生死麻痹,才能在這樣的環境存活,她們習慣不表現情感,喜怒哀樂從不在心裏留下痕跡,她們表情木然,久了顏麵神經也懶得動了,再高興的事,再悲傷的事,也就這樣埋在臉皮底下了。

我跟大家不一樣,我不記得我手上第一個走的病人。母親常說,你這個小孩兒,天生無情,沒血沒淚。這像是一道解不開的詛咒,我幾乎不記得為什麼事哭過,或為什麼事徹底開心。像我們這樣不幸的人,醫院是最佳的躲藏處了,我不會因為病人崩壞的身體而難過,不會因為病人離開而整日低潮。

醫院,有死人的醫院,是個適合沒有情緒的地方,隻有像我這樣的人才能存活下來。沒人願意到安寧病房,我無所謂,並不是我比較偉大,我隻是,無所謂而已。

我看過各種慘烈的人生際遇,好一點的,就是躺在床上,在某個夜裏,哀號幾聲,家人在他耳邊放他喜歡的老歌,推著病床,哐當哐當,下了電梯,回家斷氣。我值班的時候,總是聽到長廊上哐當哐當的推床聲音,那像是死神的預警鈴,又有一個人要走了。

當然,偶有“喜劇”發生,有位老太太,孤家寡人住了進來,有天跟照顧她的護士道別,謝謝她的照顧。當天晚上,老太太血壓、心跳趨疲軟,醫生判定是彌留了。我們推她下了電梯,外傭接她回家了。照顧她的小柯是新手,幾乎就要在門口哭了出來。隔天,老太太打電話來跟小柯聊天,她沒死。小柯五味雜陳,是要氣自己白哭了?還是替老太太高興?但這種高興也很虛假,她終究是得走的。三天後,老太太斷氣。小柯沒掉一滴淚。好像我們在這場喜劇裏,重新適應了死亡。

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適應,上個月十二床的黃先生,住進來已經一周了,他剛結婚,有個三歲的兒子,鼻咽癌晚期,口鼻變形。黃太太說,老公是個嚴肅的人,長年在外地工作,小孩兒出生後,他沒抱過幾次,生病之後,他有天把臉湊近沉睡中的兒子,他想起,自己從來沒吻過他,想親昵地把臉枕在兒子柔軟的腹部,好好聞聞嬰兒身上的味道,他要記住這個味道,好讓自己一人走在黃泉路上不那麼孤單,不那麼害怕。

他想著離開之後,兒子還會記得他嗎?會不會記起父親,隻有刺鼻的藥味,和身上器官敗壞的腐臭味?想著想著,他竟細細哭出聲,兒子從睡夢中醒來,看見父親迫在眼前變形的口鼻,和呼吸道潰爛的惡臭,童話裏的巫婆魔鬼地獄,也不過就是如此。

三歲幼兒承擔不起,放聲大哭。

從此,黃先生不再抱他的兒子,他暴躁地向妻子發脾氣,他們的病房時不時傳來黃先生摔東西的巨響。三周後,黃先生過世,我在病房外,遇到來收拾行李的黃太太,她兒子拉著媽媽的衣角說:“生病的大野狼走了嗎?我們快點回家吧。”

人世最大的不幸便是,曾經是那樣愛過,下一刻卻恒久地被拋開。黃先生是如此愛著他的兒子,卻被童稚的眼光狠狠地傷害,他連彌補的機會都沒有。他的兒子日後也許還記得這段模糊的記憶,並為這段記憶深深遺憾。

我在這對智能不足的哥哥與陪他的弟弟身上,也看到這樣的遺憾。弟弟不多話,隻是天天幫哥哥換上新襪子,上麵是與病人年齡反差很大的卡通圖案。我告訴他,病人的腳畸形,包裹太密合,容易發疹子、潰爛,尤其癌末了,免疫力又不好,易感染。弟弟總是 低頭說抱歉,下次見了仍是幫他哥哥穿上襪子。